“哇……”
角落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惊叹,寒风长啸,宁乾发热的脑子骤然清醒过来。
两人说话的间隙,程锦禾一直蹲在墙角没出声。
不是她社恐不敢说话,单纯被眼前天仙一样的人美到失语。
美人随手一点,刚才还和她一样狼狈的宁乾瞬间改头换面。
这简直是仙术啊!
程锦禾没忍住,惊呼出声。
她这一声,直接把两人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
宁乾低头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衣服,又瞥了眼像是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程锦禾,默默往后挪了一小步。
程锦禾:“……”
好欠,有代打吗?
面对程锦禾鄙夷的眼神,宁乾冲她摆手又摇头,还原地转了个圈全方位三百六十度展示他的新衣服。
——没办法,香香的新衣服,还是于秋台给他的!他将誓死守护。
就在两人眼神无声对峙之时,于秋台突然动了。
白玉般的指尖轻点,程锦禾脏污的T恤被一条漂亮的白裙取代,天光浮动间裙角兰花暗纹闪烁,于秋台松了口气,脸色因为本源灵力消耗过度显得有些苍白:“还剩一点,刚好。”
程锦禾惊呼出声,不住地对于秋台说着谢谢,随后有样学样,对着宁乾提起裙摆转了一圈,眉峰一挑。
哼哼,让你耀武扬威。
宁乾:“……”
宁乾瘪嘴,冲她做了个鬼脸,又在于秋台看过来的时候飞快恢复成明媚而得体的笑。
他才不在意这捧玉兰是不是只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不在意……
在意……
意……
不在意个鬼!
他扯着于秋台的衣袖把人往门口带,冲着程锦禾皮笑肉不笑道:“行了行了,事情结束了,咱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
于秋台不明所以,任由他拉着自己离开,还不忘回头向程锦禾点头告别。
“诶等等!”
程锦禾站在原地,冲两人鞠了一躬,嘴角扬起诚挚的笑意,素白衣裙衬着身后斑斓的天空,像走进了童话一般:“谢谢。”
她不止在对于秋台道谢,更是在向宁乾道谢。
谢谢他,在狭窄的走廊里拉了她一把。
宁乾心里像被羽毛挠了一下,发痒,难受,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得劲。
他挠着后脑勺,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索性大手一挥背过身去:“这有什么好谢的,顺手的事,哎走了走了!”
即使生死一线,也有人爱恨分明。
宁乾莫名心安。
穿过昏暗的回廊,光柱中细小的尘埃纷飞,冤魂带着椎心泣血的嘶吼散去,四周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脚步声。
“小台。”宁乾突然出声:“你说的,要去揪出那个大坏蛋,我能帮上忙吗?”
于秋台被他问住了,一时间没接话。
凡人,帮得上什么忙,拖后腿罢了。
可他不是一般的凡人,他是宁乾。
“开玩笑的,我也就随口一说。”
见于秋台迟迟不接话,宁乾几乎快被空气里的尴尬淹没,他知道自己逾越了,但他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想当拯救天下的大英雄吗?
那个小孩没幻想过自己拥有世间独一无二的超能力,将来一定不同凡响呢?
可年岁渐长,宁乾逐渐接受自己其实不过尔尔,当然,这张脸不算。
这张脸还是上天入地独一份的惊才绝艳。
他比常人幸运,应该知足了。
“你带着我,肯定不如你自己去方便,早点解决才能救更多人的命,你那么厉害,我跟着去反而耽误你了,救世主救完人回来,记得赏脸跟我逛街啊……”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看似解释,实则挽尊。
于秋台看着盯着宁乾的背影,只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生根发芽。
宁乾身上有一样很重要的、且他没有的东西。
虽然他目前还不知道是什么。
但他很庆幸。
从于秋台的视角看过去,刚好能看见宁乾打着两个旋的后脑勺,头顶蓬松的发丝随着眼前人的步子一抖一抖的,很软很可爱。
庆幸自己赶来了,庆幸宁乾还活着。
于秋台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柔和下来的眉眼,以及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轻声回道:“好啊。”
意想不到的回答在身后响起,宁乾震惊回头,撞进于秋台柔软而纵容的笑里:“我不是说了吗?带着你和你的家人一起,别的地方我已经无法保障你的安全,倒不如把你留在身边安心。”
宁乾:“……”
好、好直球!
虽然知道于秋台肯定不是那个意思,但他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
“那……”
他还想说什么,被于秋台堵了回去:“能的,你很聪明,能帮上忙的。”
宁乾捂住狂跳的心口,心底直呼够了够了,这就是你们直男基情四射的兄弟情吗?是他输了,溃不成军。
于秋台两步追上他,两人并肩在楼道里走着。
被阵法扭曲的空间恢复成原样,但残留的尸体并没有消失。
在徐紫来应付于秋台的那段时间,她没办法分心去管手底下成百上千的妖魔鬼怪,那些恶心的肉瘤遵循本能追求新鲜的血肉,疯狂扑食着目目之所及的一切活物。
满目疮痍,喷溅状的血迹贴在灰白的墙皮上,浓重的血腥气被压缩在这方狭长的过道中,熏得人头晕恶心。
压抑,又让人心慌。
宁乾把脸埋进衣领,只露出一双漂亮锋利的眸子,闷声和于秋台玩笑,分散注意。
……
滴答——
血水浸透隔板缝隙,顺着天花板滴落在地,汇成一滩小小的血洼。
恢复正常的小区,天台离顶楼楼梯间并不远。
水滴声清脆,宁乾缓缓止住喉头的闷笑,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没由来的恐慌。
来势汹汹,将他吞吃得骨头渣子也不剩。
他加快脚步朝父母藏身的隔层冲去,将一切都甩在身后,只有无边血色在眼中无限放大。
放大,再放大。
最后定格在一双灰败的涣散瞳孔。
宁乾猛地低下头,扶着墙勉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浑身颤抖,呼吸又急又重。
“宁乾……?”
“宁乾,看着我,别怕。”
有人在尖锐的耳鸣声中叫他的名字,宁乾张嘴却说不出话,他只觉得四肢发麻难以挪动,周遭的一切都像隔了层雾,缥缈又不真切。
“宁乾,别咬。”
下颌处一股大力传来,宁乾被迫抬起头,直直对上于秋台那双沉着如寒潭千尺的眸子。
“宁乾,”于秋台捏着他的下颌,手指抚过他紧绷的唇角,秀气眉峰皱起:“别咬自己。”
“别怕,我在这里。”
铁锈味溢满口腔,宁乾恍然惊觉自己咬破了嘴唇。
他后知后觉松开嘴,在于秋台镇静的目光中逐渐缓过来,但整个人还是不住的颤抖着。
“爸……那是我爸……”
他悚然,双手掩面,不敢去看那颗夹在隔板和天花板中间的人头。
那般沧桑,那般陌生,却又那般熟悉。
于秋台用眼角余光扫过那颗半张脸都被啃食殆尽的男人头,心中了然。
他生疏地环住宁乾弯曲的脊背,学着凡尘中母亲把孩子笼进臂弯的样子,轻声安慰着。
“没关系,我陪着你。”
生死面前,话语太苍白。
于秋台不欲多说,就这么静静抱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拍着背。
有力的心跳,温暖的体温,清新淡雅的水香调。
生命的重量透过这个拥抱,沉甸甸地压在宁乾心上。
宁乾蜷缩在这个如胎宫般让人心安的怀抱里,他将整张脸都埋进于秋台温热的颈窝,好似不去看一切就没有发生。
有滚烫的泪珠淌下,沾湿了于秋台肩膀处的衣料。
悲恸无声,却天崩地裂。
于秋台其实不是很懂这种情感。
人一旦踏上仙途,寿命动辄便是百岁千岁。
他生命中从没有过刻骨铭心的离别,旁人的悲欢在他眼中只是云烟,转瞬即逝,风过无痕。
他被宗门如珠如玉般养着,从未接触过凡尘。
眼下宁乾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环住他的腰身,颤抖着,恸哭着,眼泪似烙铁,灼人心弦。
他好像有些明白,母亲为什么整日忙着在红尘中救苦救难。
他不想看见宁乾的眼泪,就像母亲不愿看见苍生疾苦。
母亲的道是苍生,他的道呢?
他莫名想起那天,二舅从躺椅中起身,穿过簌簌竹叶,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小台,你不懂苍生。
舅舅。
于秋台抱着怀里颤抖的人,垂下眼睫。
我现在……好像有点懂了。
*
“好了,没事了……”
宁乾在这片柔软的玉兰花香里汲取了足够的勇气,他用力闭眼眨去眼底残留的泪花,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吓人。
于秋台仰头看着他,抬手擦去他眼角的泪痕,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一阵风:“别怕,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好吗?”
宁乾摇头,握住他停留在自己眼角的手,勉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我不亲自去看看,爸妈要怪我了。”
“好吧。”
于秋台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直直望着他的眼睛:“别笑了,我知道你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