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椅上的人听到这句话怔了很久很久,他缓缓转头,看着旁边的孩子,已经长那么大了,他伸手想摸摸他的脸,突然发现华服龙袍之下是一只布满老茧的,疤痕遍布的手,在那孩子白皙的皮肤上,格外突兀和丑陋。
他默不作声地收回了手,又把褚霄的手拉过来,苍老的眼睑垂下,泪光闪烁,喃喃道;‘‘回来好,回来就好……’’他轻轻拍了拍褚霄的手,‘‘这些年,你受苦了。’’
皇后娘娘摸着褚霄背后的头发,又捧着他的脸仔细打量,早已泣不成声。
小皇孙似乎有些尴尬,低头不语。
‘‘圣上,今个既是欢喜的日子,何必这么伤心啊。’’钱佳见殿中安静下来,连忙开口道。
‘‘说得对,’’皇帝整理好情绪,开怀道:‘‘李桥松,让御膳房的人重新上菜,开宴吧。’’
钱佳又笑道;‘‘那陛下还把我发配到北境吗?’’
‘‘怎么,你很想去?’’陛下还是没好气地说。
‘‘哈哈哈,当然想,我娘子还在雍州呢,我已经答应了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娶她呢。’’
‘‘你哪来的娘子?’’皇帝皱眉。
‘‘陛下有所不知,郁家娘子当初说‘嫁人当嫁钱三娘,娶夫莫娶钱家郎。’臣从不负女子,当时就许诺,有朝一日,边患已除,天下太平,安居乐道之时,我必亲自上门求娶姑娘,郁姑娘也说愿意呢。’’
她语气诙谐,逗得众人哄堂大笑,只有郁家两人尴尬地无地自容。
三娘口里的郁姑娘就是郁旻的亲姐姐,郁昭的堂姐。郁旻身子弱,郁昭年纪又小,父兄长辈早已过世,前几年有老太太,她老人家驾鹤后,姐姐郁瑕一个人撑起了风雨飘零的郁家,一直忙于管家,耽误了出阁。
前几年郁家想和钱家联姻,但希望钱家郎可以随郁瑕留在北境,两家家长是说好了的,谁知那儿郎死活不愿意,以死相逼,又要和妓女私奔,落了两家的面子,还坏了郁瑕的名声。姐姐得知后倒也没生气,写了一封退婚书,这句‘‘嫁人当嫁钱三娘,娶夫莫娶钱家郎’’实在霸气,既挽回了颜面,又半褒半贬地狠狠打了钱家的脸。
不过自那之后,钱三娘和阿姐就成了好朋友,经常有书信往来。郁旻倒觉得她和阿姐不像浓情蜜意的夫妻,更像惺惺相惜的知己。
这事自然是好的,但如今提起,众人的目光又再次聚集在已经沉寂许久的郁家人身上,好奇的,打量的,审问的……令两人有些汗颜。
况且,那位被退婚的钱家儿郎也在场啊……
三娘真是心直口快……
众人笑过之后,圣上开口问道;‘‘朕记得,郁家也来了几个孩子,在场上吗?’’
郁昭,郁旻起身应答。
‘‘没有女眷吗?’’
‘‘回圣上,’’郁昭道,‘‘家中诸事繁多,长姐抽不开身,其他妹妹尚且年幼,雍州郁氏只有愚和愚弟前往京师赴盛筵。’’
京城里有郁家庶系一脉,自然也来了几个子弟,但嫡系的确只有他们俩。
宴席上的达官贵族见郁家子孙寥落到如此地步,心里不禁感叹,只恐郁家大势已去。
‘‘陛下是要为臣赐婚吗?’’钱佳露出一口大白牙。
皇上扯了扯嘴角,说道;‘‘朕是想问问郁家女郎,你这混账有没有逼迫人家?’’
钱佳一脸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在陛下眼里,我难道就是一个会强抢良家妇女的纨绔吗?’’
皇上;‘‘呵呵。’’
‘‘臣百口莫辩。’’钱三娘作出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歌舞升平,一直喧嚣到后半夜。
郁昭已经哈欠连天,郁旻也是睁不开眼睛。
皇上,皇后,皇孙早已离席,文武百官也走了大半,在场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
两人和礼官说过后,由着宫女引路回到了偏殿休息。
今天还不是正式的生日宴,只是提前的一个预热,一直持续到半个月后的大寒节气,也是褚霄的生辰。开春后,郁昭郁旻就要在宗学里上学了。
‘‘今年,不能在家过年了。’’郁旻泡在木桶里,享受着热水包裹身体的熨帖,有些遗憾地感慨道。
翌日,日上三竿,郁旻才悠悠醒来,郁昭则不知其踪。
郁旻唤来招财,进宝两个贴身奴才伺候他洗漱穿衣。昨天睡得有些沉了,郁旻起来头晕了一阵,用过早餐后便吩咐招财去煎药,带着进宝出门去了。
他问过这偏殿里值班的宫人,竟没人知道郁昭去何处了。
郁旻觉得自讨没趣,打算回去喝药,迎面碰到了一男一女,模样有些相似,应该是兄妹,细看眉眼处,还有些像郁旻。
‘‘旻哥儿?’’那男子试探地问道。
‘‘是,怎么称呼?’’郁旻想了想,没认出来这两人,坦然说道。
那人朝他作了一揖,身旁的女子却高傲地盯着他,没有动作。
‘‘在下郁晨,小字明礼,这是愚妹,闺名来芳,老太太驾鹤后,我们回雍州吊唁时见过的。’’郁晨和煦一笑,甩开折扇,象牙扇骨,宣纸扇面,正面一簇幽兰傍二三翠竹,反面行楷题‘‘芝兰玉树’’四字,笔力遒劲,风骨难掩。
这两人是郁家在京城的庶系一脉,其父郁榕做了太常寺卿,姑姑嫁给了钱家第二子,梁州参将钱孝,钱孝战死后,受封成了诰命夫人。可以说,郁家庶系这一脉比嫡系风光多了,提起郁家孙辈,大多数人都只知道少年成才的郁晨,鲜有人还记得嫡系一脉的郁昭郁旻。
‘‘原来是明礼哥哥,祖母归西时,我年纪小,现在已经不记得很多事情了,请恕我眼拙,没认出明礼哥哥和来芳姐姐。’’郁旻还了一揖,嘴角扯出一抹淡笑。
‘‘芝兰玉树’’这四个字是先帝题给祖父的,称赞祖父是如兰君子,今圣登基后,郁家再没提起过这件事了,连先帝题的匾都撤下收在库房里了,郁旻小时候见过一次,只不过先帝写的是草书,郁晨的是行楷。
郁旻看着扇子上的字,若有所思。
‘‘旻弟初来京师,可还住的惯?’’像是没注意到郁旻的冷漠一样,郁晨亲切地问道。
‘‘皇城很好,劳哥哥挂心了。’’
郁晨又像好哥哥一样耐心地问了郁旻母亲和姐姐的情况,郁旻很是敷衍地回答了。
‘‘怎么不见明衍哥哥?’’郁来芳似乎觉得这些话题太无聊了,便插了一嘴。
‘‘今个早上出门了,也没托人给我留个话,可能是与人私会去了吧。’’郁旻在抹黑郁昭名声这件事上总是乐此不疲。
‘‘怎么可能,明衍哥哥才不是那样的人。’’郁来芳鄙夷地白了他一眼。
‘‘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郁旻云淡风轻地问道,却让郁来芳噎住了,不能说得太亲密,又不好说得太生疏,红着脸半天说不出话。
郁来芳打小就不喜欢这个弟弟,就是觉得他嘴很厉害,又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嫡系了不起啊?不还是只能在雍州当一辈子缩头乌龟。未来郁家的希望,还是不是得落在她们这一脉身上。
‘‘自然是好人。’’一道清冽声音夹着笑意从郁明礼,郁来芳背后传来。
两人回头,见那人笑意盈盈,背手而立,面如冠玉,一袭素玉白袍,下摆处绣有翠竹两只,系墨绿花鸟佩。
正是裴镜。
‘‘抱节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郁来芳有些惊讶。
‘‘偶遇,打扰你们叙旧了,先赔个不是。’’他本就生的俊,又知礼懂礼,因而格外受女儿家喜欢。郁来芳脸上微红。
真是谦谦君子,举世无双,比郁旻那个高傲狂强了不知多少倍!
她扭头想看看郁旻的反应。那人还是表情淡淡,满不在乎的样子。郁来芳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心里嘲笑他故作清高。
郁旻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心里却开始腹诽,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喜欢郁昭,搞得他里外不是人。
他不说话,四人中也没人开口,气氛一时僵住了。
郁晨不是一直很能说吗,怎么突然不说话了。郁旻心想,转头看郁晨,发现他脸上有两坨可疑的红晕,眼神也飘忽不定,不敢抬头。这模样,比他妹妹都娇羞……
郁旻更沉默了,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裴镜。裴镜旁若无人地冲他一笑。
‘‘怎么都站在这儿?’’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说曹操曹操到。
四道眼光齐齐射向郁昭,郁昭不明所以,皱眉尴尬地扯了扯郁旻的袖子问道;‘‘怎么了?’’
‘‘审你呢,’’郁旻冷笑一声,‘‘今儿一早就出门,过午才回来,干嘛去了呀,明衍哥哥。’’
他特意咬着明衍哥哥四个字,听的郁昭浑身不自在。
郁昭刚打算反驳,郁旻立即打断道,‘‘怕不是与人私会去了吧。’’
一听到私会两个字,郁昭感觉身上一阵恶寒,知郁旻又在拿他打趣儿,但他在人前向来木讷,不常说话,着急辩解反而找不到合适的话,又羞又恼,一时间脸上青红交加,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
郁旻晓他在生人面前是个锯嘴葫芦,这次来京师,姐姐千叮咛万嘱咐,才让他学会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不至于在人前落了笑话。前几日表现得也还可以,可惜今天郁旻不高兴,铁了心要为难他。
‘‘怎么不说话了呀,明衍哥哥?’’郁旻笑得十分欠揍,‘‘莫非是让我猜中了?’’
‘‘我没有……’’郁昭本欲辩解,但瞥到郁晨郁来芳古怪的眼神和裴镜的浅笑,又默默当起了锯嘴葫芦。
‘‘那你去哪了?’’郁旻非要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
一道陌生而凛冽的声音由远及近。
‘‘是在下邀请郁公子和家母叙旧,小公子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