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鹤松楼望楼看出去的景色,白日夜间大不相同。
日暮之下,魏洵倚在窗边,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出神。
身后一阵脚步声自木梯上传来。
魏洵不用回头,便知是文卿远。
喉咙处被一只手环住,那手微微用力向后一压,魏洵后脑勺便靠在了一个厚实的胸膛上。他微微仰头看了上去,入眼是文卿远的下巴和喉结。
魏洵突然就想起自己有一次一时兴起,含.住了文卿远的喉结吮吸,那是他第一次听见文卿远嘴里发出如此难耐的闷哼声。
耳边仿佛传来那声呻.吟的回响。
魏洵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喉结在文卿远的手心里滚动,痒痒的。
文卿远似是有心电感应般低下头看着魏洵笑了。
“殿下急召我来此处,是为看风景吗?”
“有一事我想与你商议。” 魏洵抓着他手示意文卿远坐在身旁,“若是我让皇兄想法子将你调任去大理寺,你意下如何?”
魏洵的手还在文卿远掌中把着,他也不催,只是放松地任凭文卿远抚摸过自己每一寸指节。
“殿下突有此意,只是为了我那个案子吗?”
“有一桩往事我一直没告诉你。”魏洵正色道,“你听完后再做决定。”
一人登入望楼,文卿远回头看去,是松鹤楼的掌柜,秦时安。
秦时安虽是女流,却不似一般小家碧玉娇.羞安静,她总是一身利落短打,行事果决,言语干练。文卿远和她不算熟识,但平日里对其颇为欣赏。
“殿下,文大人。”
“时安,你坐下慢慢说吧。”
秦时安掀开衣袍下摆大刀阔斧的坐下:“文大人,我姓秦真名似蕴。家父乃先帝旧臣,兵部侍郎秦去非。”
绕是向来镇定自若的文卿远都忍不住诧异的看了魏洵一眼。
魏洵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正如你所想。”
魏昭帝兴德元年夏末,秦去非时任兵部侍郎,恰逢乌户族突然举兵进犯大成,事态严峻,秦去非亲自请命去了前线监督军务。
这一去,回来的时候便只剩一具遗体。
据悉军中查出秦去非与乌户族暗中勾结,在一次双方暗中会面之时被将士察觉,打斗中因秦去非负隅顽抗,刀剑无眼刺中了秦去非要害。
秦时安说到此处已是红了眼,她深吸一口:“家父向来赤胆忠心,大公无私。决计不会是与乌户族暗中勾结之人。”
魏洵握住文卿远下意识捏紧的拳头。
对上魏洵视线,他才稍微舒展开眉头。
魏洵知道文卿远此刻心中所想,他的父亲文长风也是在两族边境巡逻时意外伤重不治身亡。
“此事我有所耳闻,幼时曾听家父提起过,传闻军中找到了秦大人与乌户族互通往来的书信,只是家父也说过秦大人不像会勾结外敌之人。”
秦时安擦干眼泪:“那书信我们家中无人见过,只听闻是家父笔迹。可惜回到华都时已是死无对证。因此事牵连,家中族人若非流放充军便是贩卖为奴。”
魏洵转头对文卿远解释:“当年父皇登基不久,还未坐稳朝堂之位,朝中仍有众多先帝旧臣,或是对父皇继位心怀不忿者。不过无论是何主张当时多数朝臣皆反战。
我和皇兄年纪尚小,对此事也是未知详情。
似蕴姐姐和她妹妹似悦因罪贬为奴籍。沈老将军欲为秦大人申冤,出手暗中相助,最终二人辗转送到了我宫里。
秦似悦乃秦去非的小女儿,似蕴同父异母的妹妹。现名,其佑。”
文卿远一瞬挑了挑眉,赞叹道:“沈老将军和殿下都费心了。”
大成王朝自建立以来,首要外夷之敌乃乌户一族,其恒居北疆西陲,对大成之境虎视眈眈。
魏昭帝登基之初,朝中因帝位党派之争一片混沌,且大成南边数州县又遭洪灾,万物凋零,百废待兴。正当此时,乌户一族瞅准时机突然进犯,朝野间求和之声渐隆。
魏昭帝即位前已有主战之见,与其他兄弟皆意见不合。此事更是力排众议坚持出军远征,谁料烽火连天之际,却传回来了兵部侍郎秦去非暗通外虏之讯。
一时之间朝野哗然,民心惶恐。
秦去非虽未曾涉足帝位之争,却是坚决的主战派。对于如何处理乌户族这一威胁的想法,与魏昭帝谋同契合,乃当年朝堂上寥寥数人中支持出兵的官员之一。
自从传回秦去非勾结外敌的消息后,战况便连连败退。从民间至朝堂,对于魏昭帝主战的非议也尘嚣直上。
幸而沈又鸣之父沈向南大将军稳定军心,力挽狂澜,终是将乌户一族逐出大成边境。
文卿远的父亲文长风当年为沈向南军中的游骑将军从五品,也参与了此战。
“那时我还在华都。”文卿远止不住地感慨,没想到当年那一战背后有如此多错综复杂的故事。
起初,秦家两姐妹都暂待在魏洵宫里以受到庇佑。
直至几年后魏洵在宫外置办了酒楼,医馆与书画阁。
酒楼可布善济施,赈饥恤贫。
医馆可治病救人,普度众生。
书画阁可助不得志的贤达。
并且此三处所在,都可为集纳民情之所,探知舆情之所趋,察百姓之所重。
两姐妹商议后决定,姐姐秦时安主动出宫于松鹤楼安身立命细查民间动态,而妹妹则继续留在宫中专心内庭消息。
里外呼应,互通有无。
“所以传闻宿于松鹤楼的举人们更宜榜上提名……”
接到文卿远探究的眼神,魏洵颇为得意地扬起下巴:“正是我命人散播出去的。”
哪怕大成王朝重教育,广设学堂于诸多州县。但能矢志勤学不辍者的始终是家道小康之辈,寒门都难出贵子,更何况田野农夫之后。
是以每三年来华都赶考的举人们,多是权贵富商之后,其间不乏他日庙堂之臣。
若是能揽众多举人们聚集此处,对于打探情报是为最佳。
松鹤楼装潢不俗,位置优越,肴馔珍奇,亦是魏洵设计之初考量到合贵介子弟之好。
非会试之际,此处平日里也是华都聚客之佳所。文人墨客,士绅名流等多偏爱此地,是以消息流通甚广。
也幸得秦时安办事稳妥心思细腻,整个松鹤楼在她的打理之下,一切都井井有条。
魏洵说到此处,忍不住感叹道:“若你在华都没有居所,当年在此处备考,我们或许还能更早相识。”
文卿远垂着眼,似是想起当年之事:“殿下,当日松鹤楼偶遇也是极佳的安排,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魏洵又回到正题:“大抵情形便是如此,我和皇兄这些年也在追查当年之事,还算有些线索。不过此事我只是想同你商议,并非要以你我之情强加于你,你无需自添烦扰,此案牵连甚广,非一朝一夕所能厘清。”
秦时安也点头道:“我和其佑已等待这么多年,虽从未放弃,但也明白洗白家父冤屈绝非朝夕之事。文大人自当以眼前要务为先,万不可因我秦家之事影响决断了。”
文卿远沉思良久后,看着二人郑重其事:“事关重大,殿下,秦掌柜,此事能否容我考虑一番?”
秦时安起身慎重行礼:“文大人,无论您做何决断,都请心无挂累,时安先在此处谢过了。”
望楼外忽然响起一阵极有规律的敲门声,魏洵凝神分辨:“是凌鹤。”
秦时安下了梯子打开门与凌鹤低声交谈几句,她往回几步探出半截身子,神情略带兴奋:“殿下,文大人,楼下有鱼上钩了!”
相比山海轩的纸醉金迷,松鹤楼更偏向于高远清幽,此处更受文人墨客喜好。
偏生文卿远因诸事得罪过的缙绅后裔更偏爱于红.袖添香之风月场所,而非松鹤楼。
这也是为何之前幕后策划之人在华都酒楼四处偶遇对文卿远出言不逊者,魏洵他们却毫不知情的缘由。
“你不便露面,由我去即可,你在暗中观察,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暴露了。”魏洵叮嘱完文卿远,才换上一身极为浮夸华丽的长袍,腰间坠满了金玉珠宝。
他动作轻佻的伏在文卿远胸口上,眉眼流转间自是一股风.流:“如何,像是纨绔子弟吗?”
“不像……”下巴被文卿远食指抬起,他低声细语,“殿下一身正气,眼神过于澄澈。待会儿可得好好演,别露了马脚。”
“放心吧。”魏洵拍拍他胸口把人推开,才推开门向二楼大堂走去。
松鹤楼二楼临窗有几个雅间,居中则是大堂的几张案几。
只见一身着青色长袍的瘦弱男人正站在其中一个雅间门口说着什么。
屋内传来一声招呼,那人弓着身子一边作揖一边走了进去。
魏洵放慢脚步,待雅间内聊了一会儿,他才走到门口重重拍了拍门,大声嚷道:“诸位见谅,本公子来晚了。”
魏洵走入雅间,严守之凌鹤立马起身作揖打着招呼。
那身着青色长袍的男子极其谨慎的退至一边,似乎有离开之意。
魏洵瞄了他一眼,往当中的座位上一坐歪着身子道:“诶,这位公子面生,大家不与本公子介绍介绍?”
严守之热情的拉着那人胳膊:“魏公子,您自是不认识,这位是罗永政罗公子,府上于永州经营布帛交易,永州布帛可是颇有盛名啊。适才我等巧遇之下相谈盛欢,趣味相投。我与罗公子一见如故,遂邀请罗公子来我们这里,共饮好酒,魏公子,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来者便是客,罗公子请坐吧。”魏洵也热情起身,半拖半拽着男子坐了下来。又往桌上随手扔了几吊铜钱,让小厮们再送些好酒好菜上来。
“罗公子,这位是魏云魏公子。他呀,家中乃川州首富,去年搬至华都,今次会试也未能进!”严守之说着都笑出声了。
川州首富确实姓魏,也确实有一小儿子,只不过人还在川州读书。
注意到罗永政听到川州首富时眼睛都亮了,魏洵心里喜悦,面上却故作不悦:“好端端的,提会试做什么?真晦气!”
“哎呀,魏公子,你可不知,这罗公子啊也是被那文卿远害惨了。”
魏洵一挑眉,颇有兴致的凑了过去:“罗公子,你又是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