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啊。
金冠簪红缨,随俯首晃了晃,牵起一尾及腰的厚卷白发微提。按在剑柄上的手松了,转而叉在素白长袍缚着的窄腰之侧,耳上一对浅金菱片也跟着晃了晃。
这是给谁的?
巡防部长。你也知道祂老人家早上离不开面包。
嗯,给我吧。
覆着薄茧的手捏住面包的封条接过,高挑的男倾光子懒散扫来一眼。
那是一双雪色的上斜眸。
你是圆梦子氏?
在光子离开前,我开口叫住他。
而光子只怔了下,遂半回过身,轻飘飘的审视落在我身上片刻。
生前是。
但在经历过囹川的洗礼后,谁也说不清楚我们的灵魂里有没有拼凑入陌生的意志。
所以,是与否,没那么重要。
带着这样的规劝,我们离开了武装部。可即便这时候,小孩还不忘结小费,拿起一盒巧克力就跑。
然后,快快乐乐地分了两颗给我们,还试图喂一颗给摊在水碗里的肥猫。
不过被我阻止了。
武装部离中央宫廷很近,所以没走几步路就又停了。
侧边的小门推开,迎接的宫女也是当初看炼金小猫的一员。她先是在征询我们意见,放肆地薅了一遍猫咪蓬软的长毛,然后才从小孩手中接过满满一推车的玫瑰与铃兰,推到了门后。
等了片刻,小孩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小费:一条由小姐姐亲手带上的手串。
冰蓝的珠子镶着立体的碎金,隔几颗还会缀进个金贝壳或海星。而在这紧密手串的最下方,是一尾长鲸,随小孩转腕观察轻轻晃动。
她给我们的则是对比翼鸟挂件,布料柔顺填充厚实,相当好捏。它们对着喙拼在一起是只白蝴蝶,分开来挂在指尖时,便是双红流苏翩翩晃荡。
不过,我身上有挂的地方,有曰身上却没有。
于是,他将比翼鸟丢在悬浮的水碗里,正巧滚进猫刚舔顺的腹毛中。
继而,给粉肉垫的猫爪子下意识抱住,被一对后腿疯狂踢蹬。
*
你们没什么想见的光子吗?
在我想提出分别的时候,小孩突然开口问道。
我最想见的光子就在这里。
但,这一路上这么多深刻的痕迹……
去看看吧。
有曰突然开口应道,并在我倏忽抬眸间,早在那儿等着枚璀璨金眸,轻浅含起。
我也一直没来得及去见祂们。
于是,小孩将我们领到了城北的一条小巷口,就止步了。
前面是光子聚集区,人类无理由入内是要被轰出来的。不过我待会儿会找找附近的派送任务,幸运的话能再碰头的。
再说了……嘿嘿,我还得先处理下我的小费呢。
人类小孩指了指怀里的零食摆件,就欢快地摆手道别,一溜烟顺着来路奔上。
留我与有曰在原地,沉默地在阴影中凝望彼此。
猫抱着比翼鸟蜷缩在漂浮的水盆中,正午睡地香。晃晃悠悠的缓降也只让祂扭了扭身子,露出小半个肚皮。
猫儿安躺在水碗中,咂巴着嘴飘过金铜的风铃前。少年的身上栖着五六只白鸽,坐在捶打风向标的铁锻台之侧,歪着脑袋好奇打量。
猫儿蓬松的尾巴尖搁在碗边,摆动着从街边演奏的外围经过。钢琴上欢快的旋律陡降入一声声沉重的哀叹,又在片刻宁静到来之前,随昂首高高仰起对白羽。
街对侧并行而来两名少女,一个扎马尾,一个系红蝴蝶结。她们身披清爽的多巴胺配色,互挽着臂肘,无忧无虑地逛过一家家风格迥异的成衣铺。
所以,我悄悄将猫藏在了身后,也不出声,只静静地目送那双鲜活的深红眼眸离去。
中途,有曰拉着我在一家店坐下,点了份荧光菇包子。黑色的蘑菇样,三两口一个,但毋庸置疑,是雨林的味道。
她认不出我。
在咀嚼的末尾,我垂眸陈述道。
在囹川的洗礼中丧失部分记忆是正常状况。
轻轻地,温凉的纤手抚上我的面颊。
何况,你长大了。
默默地,我阖起双眼,转颈将半张面蹭入有曰的掌心。
离开小店后不久,我们突然听到了来自少女的呼唤。
有曰——
循着清亮的声音望去,我在倾斜的屋顶看见了她,那名喜爱用绿丝带编双麻花辫的小队队长。她蔚蓝的瞳眸中满是明媚的欣喜,苔绿色的针织开衫挂在她高举的手,于晴蓝的澄空下挥得生风。
而小队长的身边,则呆呆蹲着个身形高挺的男倾影。他裹在藏青牛仔裤里的膝一边挨在赭黄的瓦上,另一边撑起松花黄的风衣短袖。他碎散的白发束在黄头巾下,在一双瞪直了的克莱因蓝眼眸中落下点浅淡阴影。
又在丹拽着他跳下来时,倏忽晃过惊惶。
浅咖色的格子长裙落地,丹直起腰板,冲我们扬起个欢快的笑。
前几天就听说有生灵带着猫在城里晃,果然是你们啊。
以及——
与我比划比划了身高,丹就扬手,沉沉拍了拍我的肩。
当年的小孩也长大了呢。
……你倒是没怎么变。
面对丹鼓舞般温柔的注视,我也不禁轻轻弯了眉眼。
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两秒后,我张开臂膀,任丹抱住我。
辛苦了,「墨」。
走到这里很不容易吧。
听着这笃定的低喃,我垂下眼帘。继而,在注意到右侧伸来的手时,撩眸向那名眉低笑浅的影。
那时候我被困在人偶中,帮不上忙。
抱歉。
轻轻地,我按在丹的肩头,引导她慢慢松开双手,一点点退后。然后,我紧紧握上清弦递出的手,大步迈前,抵肩用力拍上他的后背。
我也一样。
对于深陷囹圄、备受苦痛的灵魂,我没有半个责备的理由。
咳着呛着,清弦却是渐渐笑了。他用更大的力气抨击在我的脊背,又防备着我回礼、按肩倏忽将我推开。
于是,我们相视一笑,紧而回首望向对侧。
伸懒腰的猫旁边,有曰倚在墙上,一枚狭眸弯弯,含笑望着这一切。
随即,扬手招呼道。
我们确实很久没见了。
坐下来聊聊吧?
*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临街的小隔间中,倚着木制的窗柩,就着白肉沉浮的鸳鸯锅与满桌热腾腾的小食,聊了很久。
我们聊茶的背叛与醒悟,聊羽生的恨与终,聊萨姆吉的爱与狠。
我们谈起从前茶的天真,羽生的不着调,萨姆吉的暴虐与自毁。
我们诉说槲的狼狈,鬼的落魄,鸣藏的幸终。
我们讲真言的征途,讲人间三城的杀局与遗憾。
面对亡者,我不必再顾虑任何,尽数和盘托出。
然后,我发现,影们真的什么都没变。
清弦依旧是羽生记忆中的那个正直的影,会在听到兄弟的结局后,平静地请求我让他们再见一面。他也仍旧是那般古板,会害羞地承认对有曰的思念,也会皱着眉说不希望我们出现在这里,试图将生者与困住祂们的川流划分开来。
丹还是那个喜欢浪漫的花与字的女孩,喜欢玩层层色彩嵌套做出来的漂亮火漆印。可她也是那个温柔又严肃的小队长,是在听完这一切后,会郑重拾起这一路苦痛悲哀的存在。
怎样的结局,才配得上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在窗外的篝火下,在烤棉花糖与热爱的分享中,丹如此提问道。
但不巧,窗口伸进来的一把棉花糖打断了接踵而至的寂静。
给,火候正当好~
我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每个影都伸了手,拿走两三支边边烤得焦黑的棉花糖。然后,露出个吃得含糊的小孩,扫了眼桌上的狼藉与我们一致的注视,咧嘴勾开一笑。
你们见到想见的亲友啦!
怔愣片刻,我轻缓弯起唇角。
嗯。
谢谢。
—— —— ——
五月十五日。
我在有曰的回忆下,给丹准备的早餐添了两道菜。清弦则是离开了,只留下一盘酥软的司康。
他找真言去了。
坐在二层露台的木桌旁,丹指间捏着根牙签,其上串着半颗芝士肉球,嘴里鼓囊着说道。
你昨天不是给了他地址吗?别看清弦一根筋,他还是很担心羽生的。
不过,虽然少了个影,但清弦的位置很快就被占了。
扒栏杆翻进来的一个,敲大门奔上来的两个,屋顶跳下来的还有一个。这四个影边调侃着,边灵敏地以蹭的名义,刮分走瓷盘里的一切吃食。
闹得丹直扬言要把祂们全轰出去,却只收到面无表情的影递来的一枚乌黑碎石,又在刹那垂腕翻回间、捻指拨开朵玛瑙玫瑰。
丹捧着收下后,怔怔抚摸片刻,面色便渐渐平和下来。
继而,仿佛认了这遭,丹在亚麻背心裙外罩了个围裙、盖住斜挎在裙的一枝粉花绿叶,就重新下了厨。
丹的反应其实不奇怪。
这是四位有称谓的影。
称谓影的实力强,责任也更重。不幸,来不及拥有称谓的丹没有呵斥祂们的资格。
不过细说起来,我其实听说过祂们。
以心脏的形式。
静静看祂们吵着闹着,或赔笑哄小厨子开心,或让猫躺在腿上摆弄脚爪,甚至最后身为人类的小孩也加入进去了,我都没有任何举动。
因为……
搁下茶杯,我偏眸向右,描摹那薄唇无知觉勾起的浅弯,捕捉那璀璨的鎏金中流淌的微黯怀念。
我想,有曰回忆起的,是他年少时与影、与光同行的那一段路。
即便那里存放着许多离别,嵌刻着无数悲痛。
或许……那时真的很快乐吧。
这么想着,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悄悄将捂暖的手塞进有曰微凉的腕下。
有曰怔愣片刻,看了眼我放松摊着的掌心,又撩眸瞅了眼我的面旁,突然温朗笑开了。
然后,有曰的五指磨碾着,严丝合缝扣入我的指根,就倾身压在肩头,伸手揽颈将我拉低了些。
然后,有曰捧着我的面颊,长久吻在眉心。
慢慢地,我开始感觉到周围安静了下来。我有些羞耻地想合眼,眉心的吻却轻柔离了,遂在面畔手掌的托举下,虚抵上了额前的发丝。
有曰鎏金的瞳眸中尽是缱绻。
而我止不住地闪烁目光。
直到有曰生出被愉悦到的轻浅笑意时,我才发觉,我又不由自主地摆出了求饶的姿态。
真是……
我一手被有曰扣着,一手捂唇,许久说不出话来。
*
来看看我们的作品吧。
也不知道是谁提出来的,有曰一思索,就拍板决定:去。
于是,在城郊,无口青年单手提起沉重的闸门,又追着悄然越过身侧的巫师帽,大步走向仓库深处。盲眼的影温润笑着,伴在盘发女影身侧,看她从列列高架上取下一块巴掌大的黑方。
再轻轻一转,呈到我们眼前。
正见一点幽芒亮起,在夜空旋绽开朵宝蓝烟花。
在人类小孩与丹的惊呼中,我骤然陷入了回忆。
我想起了我与有曰渡过的第一个新年。
随着黑方归位,女影抬起纤腕,散漫打了个响指。刹那间,千万种光彩流溢过高架上的行行漆黑,自近前迸发,缓慢地周而复始地熄灭又燃放,将温暖的晕芒带向昏暗的远方。
我却迎着这独一无二的无边烂漫,垂敛双眸。
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烟花。
背对着兴奋奔出去的小孩,有曰温凉的五指摩挲过我的掌间,末了轻轻握住。
你有主意。
跳跃着、旋转着,小孩映落满面斑斓,朝着高夹于顶的烟花昂首欢笑。
看顾的影同丹一起,放松护向人类周围。祂们遮住了仰望着摇晃倒退的小孩,也将安静留予我耳畔的呢喃。
去做吧。
所以,在第二道闸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