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假设,猜想,此刻都被一行字全部推翻。
隋月明手中的金钗越握越紧,甚至陷入掌心烙印下一圈泛白的边,她眉头紧锁,憋了很久才抬手把眉间皱纹揉开:“所以,檀香和庄芸……这个……唉,我不知道了。”
她聪明的脑子此刻也彻底宕机,一团乱麻里暂时理不出一根有用的线头,只好带着求助的眼神望向段宵。
“现在需要确认的是庄芸是否知道这两样东西的存在。”
如果她知道那说明今天黄嬷嬷来,不仅有她自己的主意,说不定还有庄芸的手笔。
如果她不知道……
“把这两个东西连同被子一起收好,晚些你亲自交给庄芸。”段宵把纸片连同手上只剩下一半的被子残尸一并交给隋月明,“她敢承认杀了张良生,却对檀香的死丝毫不松口,我不信她真的恨檀香到这种地步。”
他像阵风似的掠过隋月明,把庄芸旧床上剩下的东西全部掀开,直到露出木板底子,确信没有什么东西才收手。
隋月明学着他四处翻翻找找,不消片刻两人把小屋翻了个底朝天,但除了木抽屉里还放着几两打发下人用的碎银外,这屋里干净的恐怕连盗贼都不愿意踏足。
实在没有收获,他们只好作罢,临出门前隋月明不忘把房里清理复原,等最后合上门时,她发现段宵已经走了好远。
一点都不绅士!!
隋月明只敢在心里默默吐槽。她小步跑追了上去:“老大,我觉得的这事儿咱们分开行动比较好。”
“哦?说说看。”
“你和李大人走春光楼这条线,我去和庄芸好好谈谈,拿着这些东西我感觉她会想和我聊一聊。”
她眼睛精光一闪,透着狡黠灵动,倒是让段宵没忍住眉头挑高了些:“你觉得庄芸会搭理你?”
“瞧不起人呢!”隋月明一叉腰,唇角一勾,“你且等着,不说别的,庄芸和檀香的关系是好是坏我给你扒得干干净净。”
段宵没再多说,朝身后比了个手势,一个蒙面的男人从隐蔽的树干上跳了下来,落地无声,给隋月明吓了一跳!
但她定睛一眼,这人体型身高都和段宵有几分神似,不过气质更加内敛,似乎刻意训练过什么降低存在感的招式,只要稍不注意就会遗忘他的存在。
“是你!”
果然是最初在城主府假扮段宵的那个男人。
“画一,我身边轻功最好的侍卫。以后由他跟着你。”
男人沉默地一抱拳,像只是下来应付一下,什么也没说转身又跳上某一颗树,再看不见了。
隋月明小小惊叹了声,随后朝着段宵点点头:“那我回去了,你们继续查,辛苦了。”
说罢她伸手熟稔地拍了拍段宵的胳膊,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就已经跑出百米之外,不知情的还当有野狗在背后追着她。
没大没小!
温热触感经久不散,段宵觉得手臂上像有数万只蚂蚁爬过,有种抓心挠肺的别扭。
他不自在地碰了碰,片刻后又抬手揉了揉鼻尖,再若无其事握拳放下。
看上去是有些忙碌,就是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可能是在思考,大人物思考都是这样,这你就不懂了吧。”
来往的小厮窃窃私语。
“聒噪!”
段宵一甩袖子,暗自生恼。
隋月明没想到自己无心的动作让段宵不经意出了糗。
这会儿她急着找针线,跑了好几家成衣铺子才买到黄红黑三色丝线。
画一跟在她身后,不明所以,在她又经过一处拐角时堵着问:“大人让你去查案,为什么要浪费时间。”
“磨刀不误砍柴工嘛,我这是在提前做准备。”
她需要一些能撬开庄芸心扉的东西。
“走,回大理寺。”
-
穿过深幽的地道,隋月明和画一找到了关押庄芸的牢房。
她正平躺在茅草堆上,仰面望着房顶,瞳仁微微扩张,面上俨然麻木,没有别的神情,如果不是胸腔还有微弱的起伏,隋月明都会误以为她死掉了。
铁链拴住庄芸的脚踝与四肢,将她囚在这一方小小的土地上。
“庄芸姑娘。”隋月明的心境悄然发生改变,此刻五味杂陈,“你还记得黄嬷嬷吗?”
意料之中,无人回应。
画一紧锁眉心,想粗暴地把庄芸拎起来:“一个罪人,不必同她废话!”
隋月明一声“住手——!”脱口而出,她眼疾手快,连忙上前一步把人挡在身后,心里暗恼这段宵身边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性子急啊啊啊!
“你出去,我同庄姑娘单独聊!”
“我奉命守在——”
“出去!”
隋月明忍无可忍!她一声厉呵,脸色铁青,板着脸指着铁门外一字一顿:“现在你的主子是我!我命令你出去。”
她不指望画一有同理心,但他绝不能影响自己的行动。
“出、去。”
“……”
他转身,大步跨了出去,牢房里骤然安静下来,隋月明气得不轻。
片刻后,一声嗤笑打破宁静。
“一出好戏。”
庄芸撑着站了起来,眼露讥讽。
“我也希望是排好的戏。”隋月明苦笑着耸了耸肩,“但很可惜不是。”
她从庄芸身下扯了两把茅草垫吧在身下,也不嫌脏盘腿做好,像在讲故事似的同庄芸闲聊。
“我今天不是来问罪的,也不想同你再聊那些翻来覆去说过无数遍的证词。”
看庄芸表情冷淡,她放慢语调,和善道:“只是我去时撞见,老人家正在给姑娘扫旧屋外的积雪,忠仆难寻,姑娘遇到个好人。”
“我知道她人极好,待我如同亲女儿。”
或许是聊起旧人,她终于软下尖刺,软和态度,像给一具已经失去灵魂的空壳注入了些许的灵魂,终于有了点“人”的生机。
“我早年在城主家做丫鬟就跟着她,后面和……成亲,就把她调到身边,处处替我做事,就是后来我走了,不知道她……”
庄芸始终惦记这份恩情,入春光楼时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黄嬷嬷。听到嬷嬷要被发卖,她还咬咬牙狠心变卖了最后一套金首饰,想着把人再买到身边来。
只是后来出了些意外。
“你放心,嬷嬷一切安好。”隋月明察觉到庄芸的停顿,她乘胜追击,“幸好府里新姨娘把她招过去,我仔细瞧了老婆婆如今的模样,脸色红润,体态丰腴,比一般同年岁的人过的都要好些。”
新姨娘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庄芸心道,扯什么黄嬷嬷,不过是想借着老婆婆的事把檀香引出来。
但隋月明却没就着这个话说下去,而是拿出自己匆匆忙忙赶制出来的东西,在手里紧攥了攥才递给庄芸——是那面被纹了一半的小麒麟。
小麒麟上部分活灵活现,十足可爱,下面却像狗尾续貂,虽然也搭了个框架,但里面的针脚有粗有细,像初学者的作品。
隋月明把手指不经意往后藏了藏,笑着对庄芸说:
“许是年龄大了,嬷嬷她总念着过去,还当你是府里正值孕期的姨娘。她帮你把这东西补完了,还托我捎带一句话,日子再苦再难,缝缝补补就又三年,姨娘要向前看。”
她小小撒了一个谎。
可庄芸看见刺绣时猛地僵住,抚摸着上面的纹路,刺疼感密密麻麻刺激着神经,她第一反应却不是感动,而是……愤怒。
她焦躁,慌乱,拿着这面刺绣仿佛就把那段最惨绝人寰的记忆又从大脑里翻出来,一遍又一遍经历。
一时间眼前突然出现一大片血池,里面看不清脸的小孩们纷纷伸高手,正阵阵啼哭,吵得她恨不得把大脑里的东西全都带出来,一次性清空。
“娘……娘——娘亲!!”
成千上万的哀嚎直击灵魂,最后汇合成一道整齐划一的“娘亲,我疼”。
啼哭声回荡在牢房,经久不散。
庄芸面前,各种各样灰白的,肿胀的,发泡的小手似乎正从四面八方扑来,如同索命的厉鬼要带着她一同离开。
那些她好不容易才摆脱的记忆此刻再度闯进大脑,继续翻涌,一遍遍鞭笞她的灵魂。
“我已经不在意了!!”
她抓起那个比巴掌稍稍大些的刺绣,朝着无人的空地猛地砸过去,试图驱散那些阴魂不散的东西。
精美的刺绣被重重丢在肮脏的牢狱角落,似乎盖上了一层看不见了灰,失去了应有的神采。
庄芸极力颤抖着,似乎被魇鬼撞了,转过身竟抱着脑袋砰砰砰地往墙壁上砸,她哆嗦着说自己已经被困死在过去。
不过是个不爱的孩子,她不在意,一点都不在意了,死就死了,还不值得她浪费时间去怀念。
对。
对!
她不在意!
庄芸的情绪隐隐有些崩溃,这不是隋月明想看到的。
她试探着伸手,谨慎地把手落在庄芸的肩膀上,轻轻拍了好几下,不过庄芸都没有什么反应。
“……不会的,不会的。”
隋月明鼓起勇气,还是把庄芸轻轻揽进了怀里。
庄芸在怀中仍然在颤抖,抖到整个人快要昏厥过去,尽管如此,抓着隋月明衣领的手却一点也没有松。
她就像自愿跳进无边大海的人,溺水时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灵魂牵引她继续下潜坠落,本能却疯狂地推着她往上走,往活路走。
庄芸狼狈而疯狂地抓住耳鬓边垂下的两缕头发:“我什么的都没有了……凭什么要我向前看。”
亲情友情爱情,她通通都没有了,世界上没人在意她,没人还留在她身边,她已经失去了一切。
“谁说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有在意你的人,庄芸,庄姑娘,这世上还有无比在意你的人,你的黄嬷嬷,还有……”
隋月明终于拿出了那一小卷被拆开的福被,和里面裹着的东西。
“嬷嬷在府里装疯卖傻数年,终于找到机会把它留给我们。”
隋月明拉开和庄芸的距离,看着她已经花掉的妆容,从包里拿出一小盒胭脂,用指腹沾了一点,涂在她的唇上,再用手背拂开她额头黏作一团的长发。
然后,她把那支漂亮又张扬的金钗斜斜插进了庄芸的发髻中。
看着面前这个美艳的姑娘,隋月明由衷地赞叹:
“多好看啊,庄芸。”
她再把纸条打开。
那行留了很久却没找到合适机会说就去的话,以文字的形式终于暴露在庄芸的眼前。
“庄姑娘。”隋月明轻柔地抹去她的眼泪,声音温柔但坚定:“檀香在意你,她要你自由自在,要你步履不停。”
庄芸怔在原地。
她的手抚上钗子,又落下摩挲着那一小条纸巾,从无神麻木到突然开始痉挛,发抖,直到砸落的泪水洇开大片大片的墨迹。
泪水如同决堤洪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爬满全脸。
这个被命运玩弄了半辈子的女人,终于卸下心防,为自己嚎啕大哭了一场。
她哭到声嘶力竭,蜷缩成一团,不住颤抖,到最后甚至开始干呕,直到再也没有力气,微弱地喘息着。
“庄姑娘……我想和你玩个游戏。”
隋月明终于等来了自己一直想要的时刻。
她拿出纸,笔,和色料,依次排开放在庄芸的面前,笑着说:
“游戏名叫谁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