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阿也被华谏的抽搐惊醒,才察觉他发了高热,忙找来干净的碎衣,拿凉水浸透了,微微拧干,敷在他的额头。
等到衣料变温,再换一些水,来回数十次,华谏脸颊的红晕褪去,但嘴里依旧念个不停。
她贴近了,听清他发颤的哭声,“娘……娘……”一声又一声。
阿也咬紧牙关,好似生嚼未熟透的青李,酸汁淌进腹中,叫心肠都揪紧了。
她从未见过华谏这么脏,这么狼狈。
还是替她受过。
她拿出折扇,轻手轻脚地塞进他手中,不小心蹭上袖口的血迹。
正要去擦,扇面却微微亮起,青金双色更加浓郁,仿佛流淌的雾气,时不时有叶影闪过,一根绿丝从扇钉伸出,绕过漆黑金属环,搭上华谏指尖。
莫非是……阿也盯了一会儿,指腹抹过左手腕的咬痕,带下未凝固完全的血块,涂上扇钉。
扇面的色泽愈发鲜艳,似乎要滴出来,金属环不断散出黑气,将避让的绿丝一点点腐蚀。
但更多的绿丝爬出来,尽情舒展身姿,将扇钉沾染的血吸食干净后,仍不知足,又分出一根,缠上阿也左腕。
没想到捕形印还有这种作用。阿也察觉华谏气色逐渐转好,敛眸,默许了这一行为。
腕上微热发痒,仿佛被羽毛搔过。绿丝逐渐变得鲜红,仿佛一条明艳的红绳,将二人联结。
少顷,华谏睫羽微颤,似是快要醒来,“唔……”
阿也以掌作刀,及时斩断彻底变红的绿丝,扇面重归黯淡。
三息后,华谏眉眼一动,缓缓睁眼,又被人捂住,骤然一惊,“谁!”
“是我。”阿也安抚道。
意识逐渐回笼,华谏的第一感觉仍是痛,但不再是尖刀带来的刺痛或是盐渍带来的涩痛,而是疲乏过后泡在温泉里的酸痛——
伤口被处理过。
华谏后知后觉,眨了眨眼。
待他习惯指缝里泻下的光后,阿也移开手,“好了。”
一切慢慢展示在华谏面前。石厅昏暗,只够看清近处的她,目光关切,眼中布满血丝,眼下更是一片青黑,是从未见过的狼狈。
华谏不由抿唇。干净温暖的衣物、畅通的要穴,尽管丹田依旧被封得严严实实,但有微弱的元力流转,这些都是华烨照料的功劳。
“感觉怎么样?”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
华谏试着撑起身体,但手指一使劲,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一歪,被阿也及时拥住。
浓厚的血气飘进鼻腔,华谏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痕迹,整条衣袖一片暗红,极其可怖,不由道:“你……”
“一些小伤。”阿也扶他坐正,往背后塞上团成球的杂乱衣物,隔开石壁,以免压到伤口。
距离……太近了。
嗅到血气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华谏想,她流汗了?不知为何一下臊得发慌,想开口又不知说什么,索性闭嘴,扭过头去,耳垂却蹭过她的手,脸一下红透了。
阿也对此一无所知。她从旁边取出泥罐和馍,“先喝水还是……奇怪,怎么脸又红了?”
手背贴上他的额头,一触即离。温度正常,没有发烧,她疑惑不解,干脆发问,“有哪里不舒服么?”
“有,有点热。”华谏口干舌燥,垂下眼不敢看她,“想……想喝水。”
阿也捧起泥罐喂他喝了几口,忽然听见他腹中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华谏一下磕上泥罐边沿,这下不仅唇齿发麻,连耳根也红透了。
“喝了水才好吃东西。”阿也看出他窘迫,宽慰他一句,将馍撕成小块,蘸了水喂给他。
华谏却不吃送到嘴边的馍,只是看着阿也,一言不发,哪怕肚子一直叫个不停。
“条件简陋,先将就些。”阿也劝道,“等出去了,山珍海味任你挑选。”
华谏仍是不动,执拗地盯着阿也。
这小子又闹什么脾气?等等……阿也试着开口:“我吃过了。”
于是华谏才肯张嘴,就着阿也的手咬了一口。虽说蘸过水,馍依旧干硬,咀嚼几下已耗尽全部的气力,华谏囫囵吞枣地咽下去,体验到刀子刮喉咙的感觉。
吃完一块,华谏偏过头,不想再吃。
“再吃一点。”阿也凑近他耳旁,轻声道,“一个时辰后,这里会有一场混乱。到时候我带你出去。现在你多吃一点,补充体力。”
其实这不是华烨一贯的语气,而是平淡的、甚至带点命令的意思,要是放在以前,华谏肯定要不服气地吵上一架。
但此刻他无心找茬。
逃出去?华谏费力地低头,看着自己扭曲的五指,呼吸时胸口被绷带勒紧,透不过气……他这个样子,华烨要怎么带他出去?
清香钻进鼻腔,华谏一怔,看着抵在唇上的花糕,又看向阿也。
她一脸“给你吃真是浪费”的表情:“吃吧,这可是云欢给我买的。”
明明是我出的钱!华谏以眼神控诉,微微后仰,努力躲开阿也伸出的手,太……太近了!
“你不吃啊?你不吃那我吃了?”阿也逗他,“真不吃啊?那我可就真吃了。”
见他一句话也不肯说,她径直将花糕丢进嘴里,腮帮子鼓动,几下嚼完,顿了顿,喉头一滚,尽数咽下。
“有点怪味。”阿也点头,“还能吃。”
华谏的瞳仁陡然放大了,不知是气的还是什么,整张脸红得快要滴血,“你……你……”
这下精气神倒是回来了。阿也拍去手上碎屑,摆出花糕和馍,驾轻就熟地哄他,“看在我悉心照料的份上,兄长多少吃一点吧?是想吃花糕还是馍?或者两个都吃?”
“别叫我兄长!”华谏气得别过脸去。
明明是你先主动说给古红听的。阿也心想,嘴上乖乖劝道,“师兄,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
的确。华谏想,丹田被封,无法吸收元气,食物是补充体力的唯一来源,于是又慢慢转回脸,视线在两样吃食上都停留半晌,然后对着馍扬了扬下巴。
强迫自己吃完所有的馍,华谏猛喝几口水,缓解喉咙的疼痛,接着又半推半就地吃完一整块花糕,入口微涩,慢慢化甘。
她喜欢这种口味?他晃了下神,感觉食物在肚腹里融化,流向四肢百骸,滋养出些许力气,于是哑声道:“待会你自己走。”
“去找凌栾,让她用密法报信。往生教已经找到蛟龙的位置,还设下阵法……”华谏努力回想受刑时那些人的闲谈,强忍身体的颤抖。
“好了。”瞧出华谏不适,阿也虚虚覆住他的手背,又重复一遍,“好了。”
她掌心的温暖透过层层衣料,包住他的手背,神奇地,一点点熨平了他心底的褶皱。
真是莫名其妙。华谏抿唇,说不清此刻内心的感觉,明明身处于疾风骤雨之中,却并不害怕,反而很是……很是……期待?
他吓了一大跳。
“时间还早,先睡会儿吧。”阿也轻声道。
这下华谏倒是听话了,乖乖地闭上眼。
一时间,石厅里静得只剩下呼吸,以及石池里永不停歇的汨汨水声。
还有半个时辰。阿也抬起眼,注视那副四方锥塔的壁画。
草叶花果、百兽争霸、男女□□……
原来如此,她光记着极境之中的元脉,却忘了还有那条蛟龙——堪称五州最强的混元兽。
要走衍化之路,怎么能少了兽王?
难怪他们会盯上卓清歌——
恐怕兽王之力绝非寻常女体能承载,他们才舍得花费如此心血,强行提升卓清歌的实力,等着让她炼化重伤的蛟龙。
因此,卓清歌能以此要挟古红,否则这些少女早已香消玉殒,又为阻碍衍化,自封五感。
所以,古红才想找她作为卓清歌的替代品。
但驭菱隐瞒了这些。
“小姐自封五感前,曾教我一招,叮嘱我若有人前来相救,让我唤醒她,以助一臂之力,为大家争取逃脱的时机。”
“但唤醒小姐需要时间,若我一人行动,极易被发现,所以请姑娘出手,替我拖延时间。”
“明日我们会设法引来看守。因他们轻贱我们,所以来的黑衣人不会很多,大约一两个,请姑娘出手弄晕他们,然后再乔装打扮逃出去,制造混乱,转移他们的注意。等到小姐醒来,就是一切的转机。”
计划是好的,就是漏洞太明显。阿也心道,难道是华烨看起来太好骗?
明明求她带卓清歌走,计划里却是分头行动,想来是让她独自引开看守,好方便卓清歌带她们逃走。
她无所谓被拿来当跳板,但偏偏驭菱要留下华谏,恐怕不是拿他当人质,就是预备留给古红泄愤。
阿也勾唇一笑,驭菱有她的私心,她自然也有自己的安排。
目测完石厅各处的尺寸和步道的长短,阿也考虑各种情境,在心中推演数遍,以防万一,还是得找个人配合,最好来自与驭菱泾渭分明的阵营。
越过华谏,她走进石台最深处的角落。
“琅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