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当空,季砚钦的呼吸渐弱。
宋姜姜扶着他跌坐在一个荒芜废弃的庭院。
斑驳的青砖泛起了血色的纹路,血月已将这个庭院染成猩红蚕室。
季砚钦仰头倚在青石旁喘息,锁骨处裂帛般的月光罩起了朱红色,细看,竟是皮下的经络在渗血。
青铜卦盘落地时,惊起满地血蝶,宋姜姜抖开《黄泉志》残页压在“归元”卦象上。
青铜卦签浮沉于血槽,九死还魂草的根须在她指尖游动,缠住季砚钦眉心那枚噬魂钉的刹那,草叶上的九只复眼同时暴睁,惨白光束剖开地宫的穹顶,将两人照得如同手术台上的标本。
卦签漫出血珠,沿着她虎口的盐霜纹路蜿蜒成锁链状,勒进掌心。
她挤压、蘸取九死还魂草汁,准备补全残卷。
“忍着些。”
她将草汁点在季砚钦眉心血钉上,金红纹路瞬间蔓延,“你眉间的噬魂钉也连着心脉。”
话音未落,季砚钦突然闷哼着后仰,青石上蜿蜒出暗红水痕,他脊背渗出的血珠正在青苔上凝结成甲骨文形状。
蒸腾的雾气中,宋姜姜看见他苍白的双臂上浮现墨色咒文,裹着细密的汗珠。
九死还魂草在青玉碗中舒展枝叶,叶脉流转着鎏金般的光泽。
她的指尖凝着修复术的银芒,在男子眉间三寸处悬停。眉间噬魂钉似乎实时感应到了威胁,正滋滋冒烟。
墨迹渗入了季砚钦的冠状动脉,整个灵体开始透明化。
季砚钦低笑一声,空气似乎随着他抬臂的动作泛起涟漪:“宋修复师这般温柔,倒让我舍不得疼了。”
尾音却骤然变调——血色钉子化作流光蝴蝶破体而出,他猛地扣住池边青石,指节泛白。
灵力震荡在他身体里泛起异样涟漪,眉间的噬魂钉开始松动。
记忆碎片如毒蜂倾巢,在虚空中投射出斑驳画面:刑台上七十二道锁魂链刺透琵琶骨,判官笔蘸着忘川水在他脊背书写罪状。
万年前的神殿,青衣的中年男子将钉尖抵在他眉心:“砚钦,忍一忍……”
“还有,对不起……”
血色漫过金箔,刑台上万年前的惨叫与当下重叠:“史官怎能篡史!你们枉为仙族——”
那声泣血质问刺破记忆结界,痛楚此刻尽数涌来。
宋姜姜的裙裾杏色忽地燃起火焰。
“看着我!”感受到书灵的痛苦,她带着草木清香的掌心覆上他冷汗涔涔的额头。
季砚钦的虹膜裂成无数碎镜。
又回到无尽的噩梦碎片中,他的每根肋条神骨被生剥,正被替换为冰棱,新生的霜刺穿透肺泡,发出玻璃碎裂的脆响。
铅字成了齿龈间蠕动的蛆虫,扭曲成屈辱的伪史,抹去他的一切功绩,替换上了仇家的名字。
朱砂抹去大段大段的文字,仿佛要把他的血肉都删去。伪史编纂者继续改写,皮肤就被烙铁烫出斜体伤痕,渐渐融化。
墨水池里浮沉着所有被抹杀的真言,它们挣扎着拼成他旧日的圣名,却在掉落书页的瞬间,退化成象形符号的尸骸。
□□俱灭,魂魄尽散,只剩下一丝漂浮的灵识。
季砚钦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是神?是人?还是鬼?都不像,还是说天生的邪灵?
后来他发现只有在捉弄人类的时候,才会有人害怕他、忌惮他、供奉他,或者说,才会看见他。
但他也不像人类供奉的其他神,有自己的庙或者自己的灵位。
他只有一座无名小书斋。
神龛前的香灰积了又落,人间换了十七个朝代,只有他卡在书斋房梁的裂缝里,蜷成一个灰扑扑的旧线团,指甲在梁木抠出第八百道沟壑。
活人总爱给他捎东西。
开始是淋着鸡血的糯米,后来换成哭哑了的童男童女、裹着红绸的银锭子底下压着断手、穿嫁衣的姑娘脖子折成怪角度……每过三天就有人往院里扔东西。
昨夜扔进来的女娃还有点热气,他凑近看,颈上残留手指掐出的淤青比供果还鲜亮。
人们管这叫“献祭”,口口声声说是给自己上供的“祭品”,祈求书灵不要再“作恶多端”。
外头再次敲锣打鼓喊着“给书灵老爷上供”,其实他知道,东街当铺的掌柜杀了伙计,西村地主埋了佃户,血淋淋的尸首都往他院里塞。那些被开膛的货商,被沉塘的新妇,都是活人自己弄死的。
他开始记不清自己到底活了多少年。一万年?或许更久。
他早先还会掰指头算日子。书架裂了三百七十六条缝,瓦片掉过二十九次,直到有天发现连蜘蛛都不肯在他梁上结网。
哦,原来连虫子都怕他、都厌他、都……恨他。
后来有个樵夫闯进来,那人心质纯净,气质温和。
季砚钦第一次以为有人主动和自己交好,张嘴想提醒门槛有青苔,这人却当着他的面吐血暴毙,烂成了骨头架子——被人下毒,毒发身亡。
门槛还沾着去年县令送来的血。那官老爷一边往火盆里扔小妾的绣花鞋,一边嚷嚷都是邪祟作怪。
季砚钦缩在房梁阴影里嚼蜡似的咯咯笑,他连老鼠都杀不死,倒是活人总能把杀人的事说得像踩死蚂蚁一般。
他冷眼旁观了这么久,早已麻木,只觉得世间的一切毫无意义,奈何自己永生不死。
枯坐在时间尽头的朽木上,五感浸在冰河般的长梦里,连痛觉都结满苍苔。
唯有指缝里渗出的虚无感在流淌,提醒这具不死之躯,仍在永恒的刑架上绵长呼吸。
记忆碎片里的噩梦做过无数次,直到连腥血都淡成白水。
可这次再坠落时,忽然混进了异响,他在视线模糊的刹那,瞥见一抹杏色裙裾拂过血泊。
“季砚钦!”清冽女声劈开混沌。
那声音像滚水浇在冻疮上,疼得他蜷起身子,才发现梁木裂缝里嵌着自己干涸的血,在时光里风化成了陈年的枯墨。
他甚至才反应过来,那人叫的好像是自己的名字。
被血月笼罩的庭院内,修复术的鎏金丝缠绕着血色蝴蝶,宋姜姜鬓发散乱地跪在草蒲边,月白中衣被药汁浸透。
第二枚噬魂钉离体的霎那,季砚钦的眉骨裂开,瞳孔凝神。
剧痛退潮的瞬间,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女子的面容。
水雾缭绕中少女眉眼如画,鼻尖沁着细密汗珠,唇色因灵力透支泛着浅樱。
下一瞬,少女发间银蝶步摇的流苏扫过他鼻尖,青金石坠子擦碰他的眼皮。她整个人几乎压在他胸膛上,右手食指按着他心口结印,温热透过薄薄的中衣传入他的肌理。
宋姜姜贴在他心口,又抬头拧眉观察,笔锋随心跳起伏,小声嘀咕:“季砚钦,你心律不齐。在想什么?”
季砚钦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柔地抚过她眉尾痣。
他的视野逐渐清晰,少女面庞的汗珠,像晨露缀在将绽未绽的白玉兰上。
低笑出声:“宋修复师。”
“嗯?”
“这颗痣……”冰凉手指摩挲她的眉尾,“是专门为我长的么?”
宋姜姜以为他难受得意识不清、胡言乱语,别过脸仍旧专注。
“原来你长这样。”万年来混沌的视线渐渐清明,低哑嗓音裹着未褪的痛楚,“比我想象中……”
未尽的话语消弭在陡然靠近的距离里。
宋姜姜为查看他瞳孔状况猛然俯身,发梢垂落在他颈侧,少女特有的体香混着九死还魂草的苦味萦绕鼻端。
季砚钦喉结滚动。她温热的呼吸扫过他的喉结,浮现起方才记忆碎片里那抹转瞬即逝的杏色。
万年孤寂骤然化作此刻的心头灼烫,等他回过神时,掌心已扣住宋姜姜的后颈,将人牢牢按向怀中。
“你?”疑惑声被怀抱吞没,她的脸颊贴上了身下人的胸膛。
他眼含波光,垂眸在宋姜姜眉尾痣上画符:“这么招摇的记号,得藏起来。”
不能让第二个人发现你。
只有我能找到你。
灵脉深处泛起暖泉般的舒缓。宋姜姜的修复术化作金砂,正簌簌填补噬魂钉剥离后的空洞。
他刻意让灵识向她敞开一道裂缝,将记忆碎片渡入阵法核心。
血色浓雾裹着宋姜姜,坠入他的记忆幻境。
眼前的青衣剑客手持淬毒寒刃,正一刀一刀剜向跪地的季砚钦。
当剑光剜出血肉时,宋姜姜突然捂住剧痛的太阳穴。
执剑者的脸与导师林鹤年研究室悬挂的旧照分毫不差。
“林……”她下意识呢喃起导师的名字,一怔。她认出这位看起来年轻了几十岁的导师。
眼睁睁看着利剑穿透季砚钦,而执剑的青年在她记忆中温润的眉眼此刻浸满阴鸷。
“叮——”
记忆里对方的白玉菩提手串破碎。
现实与幻境重叠成双重曝光,她看见现代实验室里擦拭古籍的导师,此刻正抄起寒刃捅进季砚钦腹腔。
青年惯常含笑的眼尾爬满癫狂的暗红色,与两年前把《天纲卷》递给她时,那句“当童话书看就好”的儒雅嗓音割裂成两个灵魂。
似乎一步步印证了她穿越以来的猜想,也是她最不愿面对的猜想。
“别看……”
季砚钦适时发出破碎的喘息,面色惨淡,混着血的手掌虚虚遮住宋姜姜双眼。
这个示弱的动作却让两人鼻尖相抵,呼吸相缠。
宋姜姜被迫陷入他浸透冷汗的衣襟和剧烈起伏的胸膛,恰好错过他唇角转瞬即逝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