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吃一蛰长一智的,”许蓁语气轻缓,夹在暴雨声里,“殷惜雯,那第二次呢,你为什么又要挡在我面前?”
许蓁说:“这是最后一年,你也不必需要班长支持率了。”
这个问题也许并不难回答,殷惜雯把头枕在膝盖上,脸对着许蓁的方向,静悄悄地瞧她,忽然蹦出两个字:“朋友。”
许蓁一怔:“什么?”
“我不需要班长支持率了,那朋友呢?如果是当许蓁朋友的支持率,你要不要把票投给我?”
殷惜雯说的每个字像窗外雨滴无法阻拦地砸在许蓁心里,凉丝丝地溅起波澜,许蓁低下眸,像被淋成落鸡汤的小猫:“可我不适合当朋友。”
“殷惜雯,我想离开这里。”
她想起了往事,殷惜雯没有打断她:“从我十八岁成年的那一晚开始,这个念头就再也没断过。我收到了我母亲留下的生日礼物——一本日记本,从我出生开始到她离世记录下的点点滴滴。我原来也是个被期待的孩子……我不能辜负她的期望,去追求自由和幸福,而我的幸福不在这里。”
“所以,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没必要的了,我没必要带走任何一段回忆,或是一段关系。”
注定要结束的东西,为什么要开始呢?就像和她做朋友,她不合格也不够格,当初关之青的话她终究还是当作了一个玩笑。
“怎么会?我觉得很有必要啊。”等她说完后,殷惜雯毫不犹豫接过话。
殷惜雯认真道:“许蓁,我支持你的离开。但你得清楚,令你痛苦的回忆或者关系是没有必要的,需要带走的夹杂其中的琐碎幸福,那些曾让你感受过快乐的时间,它们不会阻拦你的路,而是给予你开始新生活的勇气。”
许蓁安静听着,两人刚刚成年,还是青涩的小女孩,说不出人生大道理来,绞尽脑汁,也不过是说出自己半点见解罢了。
殷惜雯指了指自己:“比如我。……当朋友吧,即使一辈子没机会见,地府黄泉相遇,我还是你的同学、班长、朋友。”
忽然一股酸意涌上鼻腔,许蓁咽下喉中难受,语气又低又闷:“对不起,殷惜雯,对不起。”
她在为之前两人交集的所有而道歉,为第一次殷惜雯挡在她这个胆小鬼面前而道歉,为她对殷惜雯光明磊落的坦诚而逃避道歉。
“哦,我原谅你了,许蓁。”殷惜雯靠近,生怕她听不清,“听见没?我原谅你了,以后不许再说了。”
道完歉,许蓁有些感到疲惫,殷惜雯打动了她,所以她敞开心底的秘密,此时此刻,有雨声的遮掩,好像没什么不能说了。
她把头轻轻靠在殷惜雯肩上,闭上眼:“你想问什么呢?说吧。”
殷惜雯低声说:“我想知道,公园那晚,最后一个问题你的答案。”
“这个问题很重要么?”许蓁没睁眼,仍靠着她,听罢只轻声哼笑了一下,“你们都想知道答案啊,你、季斐礼、周烬、陈嘉奇……”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殷惜雯不为难许蓁,干脆换个问题好了,可是还未张口,便听见耳畔传来轻微的响动。
少女的嗓音低哑而极其疲惫:“答案就是,我不会选季斐礼,而周烬……我不能选。”
这是一道怎么选都不对的难题。
殷惜雯沉默了片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当事人清楚其中利害,她多说无益,于是她提醒道:“许蓁,以后离季斐礼远点,他……也许有其他目的才会靠近你。”
都知道许蓁这两三年都没有同桌,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奇迹,还无怨无悔地帮她,许蓁垂落的眼睫似蝴蝶翅膀般微颤了一下,轻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殷惜雯拧起眉。
什么意思,许蓁一直都明白其中关系?
剩下的女孩也不肯再说了,殷惜雯叹了一口气,最后劝她:“这些不是我们能轻易掺和的事啊,许蓁。给自己保留一条退路,及时放弃才是你的最好选择,想想你以后要做的事情。”
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女孩依旧笑着说知道。
暴雨依旧在下,隔着有些陈旧的木门,外界的雨声轰烈被隔绝,室内静谧安宁,殷惜雯困倦地打了声哈欠,许蓁回到自己床上,安静闭上了眼。
睡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梦里,许蓁又看见那座宏伟壮丽的门匾,正中间用朱砂镌刻了某所大学的繁体字,背包的学生意气风发,洋溢着笑容,一边说笑一边来往穿行于门匾下,是她梦想的大学,梦过无数次的画面。
忍耐不住内心的渴望,许蓁也不禁扬起笑,跟着学生一起跨进大门,南方春水绿树,吹拂的风都带着江南水乡的味道。
将要跨进门的刹那,许蓁停住了脚步。
似有所感,她蓦然回头。
天色瞬时转换,原本明媚的太阳深入云层,留下的是黯淡的月亮和一望无际的黑夜。
黑夜下,唯有一盏路灯忽闪忽亮,映出漫天莹白色的雪花,少年孤寂的身影立于一旁,没有撑伞,黑色大衣浸满了风雪,他睁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眸静静注视着她。
许蓁浑身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那片刻的欣喜消失得荡然无存。
两人僵持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先动了动,肩头堆积的薄薄一层雪屑抖落。
再也没有施舍给她一个眼神,少年转身,决绝地踏入黑夜,一如自甘坠落不见底的深渊。心脏疯狂跳动起来,许蓁几乎下意识脱口而出:“周烬!”
少年一步也没有停,许蓁追了出去,然而拼劲所有力气也无法靠近少年半步,她在身后声嘶力竭追喊:“周烬!停下——”
“能不能听我说,求求你了,你不能再往前面走了!!!停下,周烬,你不能这样,你想干什么?!”
“周烬你这个胆小鬼,不负责,你走了,谁愿意给你收拾烂摊子——”
许蓁被绊倒,失去力气跌倒在雪地里,她嘶哑呢喃,“你这样不管不顾走了,关之青他们怎么办,段叔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话落的一瞬间,少年终于停下了脚步,黑衣背影高长伫立,天地间旋转飞舞的雪花逆流而上,如同燃烧的火焰,余烬升入天空,漫长而又悲痛的时间线停滞了。
他像座沉默的、冰冷的雕像。
“叮铃铃!——”
刺耳的铃声冲破梦境,在梦中构建的世界瞬时间碎成千万块塌陷下来,似乎意识到两人将要分隔,少年回了眸。
许蓁没看见,倏地睁开眼,眼前哪里还有半分少年回眸的身影,是用粉笔写满答案的黑板,天花板上呼哧呼哧转动的老式风扇,以及低头写卷子或趴在课桌上打盹的同学。
思绪渐渐清醒,酸麻感顺着一直被枕在脑袋下的胳膊传来,许蓁揉了揉手腕,坐在位置上安静发呆半晌后,拿起水杯出了教室。
再次经过七班,许蓁没有像以往那般匆匆路过,脚步迈得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七班教室的后门。
正是午休时间,还没人注意后门有个女孩的存在,许蓁抓住门沿,探出的视线里教室靠窗的最后一排空着,还是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心底害怕被发现的微妙情绪逐渐冷却。
他去哪了?
靠着门的最后面位置懒洋洋趴着个男生,后知后觉察觉身后好像站了个什么东西,他掀起困懒的眼皮回头,看清是谁时瞪大了眼。
他几乎要叫出来,又在许蓁淡定的目光下不自觉放低声:“许蓁?!你怎么过来了?”
“喻何乔。今天怎么只有你在?”许蓁没看见周烬,也没看见韩扬,平时喻何乔总不会落单的。
扭着头说话不舒服,喻何乔把身子转了个方向,双手搭在椅背上:“烬哥嘛,他最近心情不太好,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来惹,多半这会儿在哪里收拾人吧。但最近他才刚背了处分,上课又不见人影,老杨在课堂发了火,韩扬趁着午休溜出校找他了。”
打架、逃学、和校外混混厮混,又恢复以前许蓁不在时的日子过。许蓁在时,他总会收敛三分。
许蓁听完,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喻何乔咧了下嘴角:“但我不知道,你和烬哥之间怎么了?他可不让我们提起你半句了。”许蓁还未回答,喻何乔挤弄眉眼,“你俩闹矛盾了?”
假如决裂也只算个矛盾的话,许蓁哑然,最后缓缓点了下头。
“哎,多大点事嘛,又不是生离死别闹这么久,”喻何乔一贯没心没肺,但为了哥们,和事佬这个角色他当定了,“你知道烬哥的脾气,刀子嘴豆腐心,你多哄哄他,死皮赖脸缠着他,如果他看你的眼神从零下一百八十度升到零度——就恭喜你成功了。”
许蓁问:“为什么是我哄他,是他自己要闹的。”
“不可能,”喻何乔嘴比脑子快,下意识反驳,“他舍得啊?”
瞅见面前站的少女眸里闪过一瞬怔然,喻何乔心虚地闭上了嘴,他怎么能揭穿兄弟的老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