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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越关山的日记(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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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4月15日-

唯一能做的,是活着。

默念妈妈的名字,让她成为我的羁绊,这样,就能想象她的眼睛漂浮在我的眼前。在水缸里,在灶台边,在床榻下,在房顶上,只要她还注视着我,我就不会想到死。

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那双属于小猫的绿色眼睛的含义,原来是要栓住我。用一场死亡栓住我的生命,然后等待另一场更加浩荡且荒唐的死亡加入它的队列。

小猫的死是开端,也是征兆,更是预演。

至少那时,我还能流出眼泪,还能将一切宣之于口,用纸笔发泄,在梦境和幻觉中怒吼。

总好过一切如常地活着。

越青溪……越青溪……越青溪……妈妈……妈妈……

-2009年4月18日-

深夜无眠,隔壁在咳嗽,假装没听见,在孤独里发呆。

每一次见到他的脸都让我恶心,却还是在事无巨细地照顾他,就像从前奶奶做的那样。

他的确对我好了不少,不是错觉。

他的身体恢复了许多,甚至能帮我做家务,主动早起喂鸡。好像血缘真的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真的把我当做他的至亲,要为了我俩的生活去努力。

我当然不信。

不过是做戏,为的是留住我,充作他往后的仆役。

明明这样清楚,有时却也会生出不该有的动容。

奢望一份从来没有过的感情,真是荒唐。

努力活过白天,装得像个正常的十二岁孩子。直到灯光熄灭,才借着月光一遍又一遍地读信。把每一个字掰开揉碎咽进肚里,让自己铭记,妈妈用尽所有为我规划的那个未来里绝不该有他。

如此汲取活着的勇气。

然而还是梦不见妈妈。

回忆落到实处便成空,好像水中捞月,拼凑不出哪怕一个碎片。只能将信纸贴上胸膛,对着一行一字无声倾诉。

可写在文字里的不是妈妈。

至少不是我心里的妈妈。

我从不觉得妈妈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无能。她聪明,博学,善良,她教我明事理,让我懂得待人接物,她给我的爱是我最珍贵的宝物。她是我仅剩的希望。

她否定自己的人生,极力言说自己的失败,每一句话都像钉进我心里的钢针,否定她的同时也否定了我。

我知道,她是太痛苦了。

整整十三年的折磨让她崩溃,她想要寻求一个发泄的口子,以此追溯自己痛苦的源头。然而她又太善良。

她本可以恨我的,因为我是她痛苦的见证,是她被强按在这片土地上的象征。我是她的镣铐,是她的伤口,是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人。

可她没有,相反的,她用尽全力去爱我、呵护我,把她身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我的身上,以至于……没有给她自己剩余半分。

所以她只能恨自己。坚信自己也是加害者,是造就我们痛苦的一部分,是需要用自己的一切去赎罪去弥补的可悲可恨之人,如此……才能在漫漫长夜里拥有闭上眼睛的勇气。

妈妈……妈妈……我该如何找到你,我该如何告诉你,不是这样的。

为时已晚,我们已经分别。

妈妈,求你入我的梦,求你给我一个再相见的机会,哪怕,哪怕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也好过永夜。

妈妈……

-2009年4月19日-

他突然说要去后山找草药,回来时给我带了一捧花。

很香,很好看。

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不爱我,他只爱他自己,他对我好,只是因为我对他有利可图。

把花放进盆里,数着日子,等着他原形毕露的那天。

-2009年4月20日-

回到学校,同学看我的眼神变了。

忽然觉得他们变得很小,和我差了许多岁的样子,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透着令人憎恶的幼稚。

课间惯例是吵闹的。听见他们谈论本命年要穿红色内衣裤,镇上的书店里新上架了哪些漫画,拿着自制的卡片在桌上拍响。

我缩在教室的最角落里,竖起课本窥探孩童的世界。

哦,原来我也只有十二岁。

从朱老师那里知道自己提前批的成绩,全县第一。

其实只是两个星期前的事情,那场考试在我的脑中却如此遥远,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情。

物是人非事事休,原来就是这样的感受。

-2009年4月21日-

靠期待妈妈入梦的念头一天天熬着,往往要睁眼许久才能抓住困意,然后在陷入黑梦的下一刻清醒,由此反复直至天亮。

噩梦也成了奢求,连这样卑微的愿望都不配被满足吗?

我到底该怎么做?难道要让我忘记一切,变成一个真正的傻子,整日开怀大笑吗?

难道要将那些长存于记忆的残忍和暴力和着血剪下,流产一样地从身体里刮出吗?

我不愿意。

-2007年4月22日-

天亮了,鸡叫了。

天在下雨,他在熟睡。

我披上雨笠,走进雾里。

雨丝是浓密的,泥泞溅在鞋面上,裤脚耷拉着贴上脚踝。

突然无法忍受潮湿,只顾奔跑,不慎跌倒在地。

惊雷在耳边炸响,闪电照亮眼前,白得像雪。

视野循着光穿越森林,在无数棵树中偏偏投中那一棵。

是小猫长眠的地方。

乌云盖满天空,窒息般地向下迫近,恐惧和极寒蛮横地冲撞进胸怀,不由地闭上眼,蹲在雨里发抖。

雨越下越大,在无数道坠落的声音里聆听到一个声音——飘渺地游荡着,仿佛风。

是妈妈的声音。

她在唱歌。

那样轻,那样柔,那样美。

眼泪终于不再踌躇,我掀开帽子,让云的泪冲散眼眶的热气。

发誓是最后一次大哭,所以不再咬牙,不再忍耐,跪在地上,锤击路面。

手指渗出血来,向下的水流被泡成淡红色。感受到从骨头里反出来的疼,但远不及心里的痛。

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砸,一声又一声地喊。

要用这双血肉铸就的手生生砸开坚硬的地面,从地底拉回我的希望。

她还在唱着,用她惯有的带着些许口音的语调唱着家乡的歌谣。哄孩子的摇篮曲,风儿静,月儿明,好宝贝,快安睡。

风不静,月不明,孩子独留世间,无法安眠。

哭到头痛欲裂,手臂再无半分力气,跌跌撞撞地站起。脚踩在月壤上,找不见天国。

远处传来铃响,无法打断细弱的歌。

终于明白那不是风里雨里的幻听,而是在我心里唱着的希望。

妈妈不在地府,不在天堂,她活在我的内心。

勉力睁开红肿的眼睛,重新望向森林。树还在,歌还在。

学着妈妈的样子,双手向后捋顺头发,在脑后盘起。

雾散了,雨不停。淌过积水,蹒跚向前。

她伴着我向前。

不必是梦,不必是人,不必是幻影,不必是真实。

只要像这样一点点的声音施舍于我,就足够支撑我的脚步了。

走到学校,甩干雨水,在他们惊讶的目光下坐好,谎称自己在路上摔了一跤。

没有人怀疑什么,也不在乎他们如何看我。

只要她还在。

只要她能陪着我。

傍晚,雨仍然在下。

从教室后面提前离开,跑得比早晨更急。

天色正在黯淡,横生的粗壮枝丫和低垂的藤蔓将树林烘托成死寂的鬼地。

一点不害怕,用全部的脑力回忆那片被自己刻意封锁进记忆冰窖的土坡。

不记得跌倒多少次,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烂泥堆里,摘掉头发上的杂草继续向前。

终于找到了她。

没有墓碑,只有一块潦草的牌子,写着“越小红之墓”。

用削笔刀仔仔细细地刮去墨迹,一笔一划刻下“越青溪”。

破损的手指反复描摹刻痕,给冰冷的方块字渐渐染上血色。

想用这继承了她血脉的身体赋予它转瞬的存在感。

哪怕下一刻就会被无情的雨冲散,也好过了无生气地矗立在这里。

她叫越青溪。不是越小红,不是疯女人。不是谁的母亲,谁的妻子,谁的儿媳。

她读过大学,去过远方。她喜欢写诗,会弹琵琶。她本该鲜艳地活着,毫无顾虑毫无仇恨地活着。就像她的名字,青溪,平静地流淌到岁月的终点。

她死于三十三岁的春天。她被草草埋葬于异乡。

越青溪,越青溪,越青溪……越来越用力地摩挲,要把这三个字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也要让这片土地记住,她曾经存在过,她曾经抗争过。

天上的乌云变薄了,黑色的雨水积起浑浊的水洼,残存的紫色辉光照出我的倒影,雨点的波纹模糊了与她不同的特征,仿佛她就在我的眼前,与我对望。

不受控地伸出手,腾起想要触碰她的绝无可能的冲动。指尖的血先一步滴落,晕染的红色好像她流出的血泪。

不敢再动,只是守着木牌,守着她。

好想就这样守候到时间的尽头。

雨停了,她消失了。

该活下去的,该好好地活下去。

为了一首歌,为了一场雨。

为了在自己的身上听见她看见她。

人总要有期盼。从前是她,今后也是她。

靠回忆,靠幻想,靠生活。靠绝望时分的转机,靠悲伤时分的恍惚。

只要她在。

-2009年4月29日-

提前离开学校,在妈妈的墓前度过傍晚,直到天色全黑。整个白天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独处,渐渐成了习惯。

春雨刚停,层叠的黑云从天空的一角向外散开,紫色的余晖仍然停留在山的尖顶上。

我感受到傍晚的风吹起树梢,叶片上的水珠噼啪掉落,草上趴着蜗牛,仔细嗅闻能撞见到花的甜香。

光逆着木牌照到我的眼睛里,柔和的暗色并不刺目。

她的名字正在被黑暗吞没,背对着太阳落下的方向,一点一点地隐藏起来。

我扶着木牌站起,让它在土里扎得更深。

没有再去触碰,因为黄昏是不可改的天象,是已写好的命运。

她的脚步注定停在过去,能走出去的只剩下我。

一个念头从心底生发,如同这春天里无数正在生长的草木,向我张开嫩绿的芽孢:我要走出去,带着心里的她走出去。

能走多远是多远。

我要活成她本应该的样子,不被这座大山困住的样子。

这是我新的希望,唯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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