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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越关山的日记(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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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6月1日-

学校放假半天,他让我上山采药。

说起来真可笑,他被这药草害得走了趟鬼门关,到头来反倒靠它发了笔横财。

这东西并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药材,但只长在这片山里,是个土方子,要反复蒸煮晾晒才能去除毒性。爷爷是有名的采药人,很擅长做这个,他正是死在自己的手艺之下。只需要一锅煮过生药的水,就可以轻易伪装成一桩意外。

前不久有个药商到了镇上,高价收购药草。他从爷爷那里学过炮制方法,一下看见了商机,便开始自己采药制作然后卖给药商。

十几斤药,卖了一千块。

那天他攥着钱回来,格外兴奋,直说药草是他的福气,是老爹在天上保佑他,一定能让他发大财。

我没有附和他,他也不在意,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我只觉得荒谬。从小猫的死开始,过去的几个月里的一切都是如此荒谬。这种荒谬让我发现自己的内心正在丧失某些东西,像长着蛀虫的树干,也像凿穿底板的木桶,一点点地被啃噬、被流空。

或许,可以叫它麻木。

这些天,他都让我上山采药,自己则留在家里制药。他借了三口大锅,支在院里见天地熬,走火入魔了一样,到半夜都不肯停。

我并不反感去采药。相反,比起留在屋里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更乐意去山上。至少我能去陪陪妈妈和小猫。

只有坐在妈妈的墓前,我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从村口的山道到妈妈的墓,一共要经过六个没有碑的坟包,两个已经长满了高草,两个还是新翻的土。它们就长在路边,不像墓,倒像是山的隆起。它们存在于此,只为等待风雨里飘来的种子在此生根发芽。

他们说,未出嫁的女人不能立碑,出嫁了没生孩子的女人不能立碑,还有些人家,没生出儿子的女人也不能立碑。仿佛女人这一辈子几十年,只有从胯.下长出过儿子,她才会被当做人,才配拥有一次把名字刻上石头的机会。

我不知道她们都叫什么,家住何处,不知道她们死时多大,是否有人还记得她们。我只知道,从我开始走这条路起,从没见过谁在她们的坟前驻足。

大约是忘了,或是不在意。

这些话,我写在纸上,也说给妈妈听。偌大的山林,只有偶尔飞过的鸟儿能听见我的声音。

它们匆匆地落下,停留片刻,跳跃,或是啄食,而后振翅一飞,眨眼便在天边。

我羡慕它们的自由。

初夏时节,山里常有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宽厚的树冠上,积在大而厚的叶片上,让水珠零散地落地,没能打湿深厚的红土。于高大的乔木来说,天空慷慨。而于树下的小草,它格外吝啬。

雨停了,我看了眼背篓,还没装满一半。

我站起来,拨开浓密刺人的草丛继续深入。

天气越来越热,药草越来越少,能找到的大多也已过老,失去了药用价值。只能继续往高处走,期望那里还能有一些晚熟的植株。

雨后的路不太好走。雨水和泥灰搅和在一起,踩上去很容易打滑。

我站在不知被谁新开辟出来的窄路旁,看见不远处的沟边有一株药草长得正旺,于是想过去摘它。

它长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边,我站在石头上,蹲下去伸手去够。忽然,我感到身体有些晃动,应该是石头不稳。

我想要站起来,从石头上下来。可就在我迈出第一步时,我踩到了石头上的青苔,身体无可挽救地向后倒去。

我体会到强烈的坠落感,然后是后背和树干相撞的冲击力,紧接着是树枝折断的咔嚓声,以及重物碾压草地的刷啦声。大小不一的锋利物体划过我的皮肤,撕扯我的四肢,天空在我的眼里不断旋转,泥土和青草的气味裹住了我的全身。

最后,我停了下来,晕死过去。

当我苏醒时,太阳已经触碰到了西边山头的轮廓。

从没有这么疼过,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喊,哪怕一寸的挪动都如此艰难。

鼻尖有浓重的血腥味,大片的刺痛附着在额头,后脑则是钝痛。无法起身,努力维持着呼吸,在脑中重构自己的经历,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在眼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坠落,把身上的每个伤口都和坡上的压痕一一对应。

据说,有的人死后会被困在原地,永久地重复死前的场景。大约就是像这样吧。

借着从树叶缝隙里透过来的天光,我看见沟顶自己掉下来的地方,不算太高,但很陡。应该又下过雨,或是刮过风,身上有很多落叶,像一层薄被。

过了很久,我终于攒足了起身的力气,也终于想好了该如何回到沟顶。

身体像关节没有上油的木偶,被拙劣的木偶师捉着,数不清中途跌倒了几次、身上的伤口裂了几条。左脚扭伤了,每一次踩地都钻心的疼。

我爬上来时,天已经黑了大半。我捡起背篓,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山。

不想被人看见,所以绕过村子,走水边的小路。一推开屋门,他丢开熬药的锅铲,健步上前,给了我两个巴掌,喷口水骂我耽误他的大事。

我已经累到没有力气争辩,顺势仰倒,让背后的药草散落一地。

大约是我的样子实在狼狈,我竟从他的眼里看见了转瞬的迟疑。

他弯腰把药草捡起来,把背篓取走,然后踢了我一下,叫我收拾一下赶紧去做饭。

我扶着门爬起来,先回房间把脏衣服换下,用冷水擦洗身上的伤口,来不及找药上药,匆匆找了件干净衣服换上,去厨房给他做饭。

菜做好了,他挑了两筷子,嫌我油放少了,不够香。我说早告诉过他家里油盐都不多了,请他去买,他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不让我碰钱,也不许我去镇上,想用这种方式把我牢牢地锁在这里。

我不是不明白,也不是认了命。我只是不想再在这些事情上耗费心力。

妈妈的事情过后,虽然旁人都说这只是个意外,但我总担心他察觉出什么。如果被打几下被骂两句能打消他心里的顾虑,让他觉得我也只是个骤然没了妈只能依靠他的孩子的话,那么忍耐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我会长大,我会隐忍,但他是不会变的。妈妈离开后,再也不会有人帮我了。我若想要改变我的命运,只有一条路可走。

再熬三个月就好了。

只要去了县城,读上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已经自学了一部分初中的知识,我还可以去打工赚钱,不管做什么,只要能离开这里,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我相信。

我必须相信。

-2009年6月22日-

学校放假了,药草的季节也彻底过去了。

药商走了,他的财路断了。他带着药草走了镇里县里好多药铺,终于有一家肯收,但价钱比先前低了几倍。

他不肯卖,骂骂咧咧地把药草又背走了。他坐在三口已经闲置了的大锅前抽了几个晚上的烟,最后还是把药草全都贱卖了出去。

我原本猜想他会满身怨气,已经在思考该如何避开了。然而当晚上他回来时,我却发现他脸上带着喜气,不仅没有冲我发脾气,还罕见地问了我家里有没有缺什么东西,他明天就去买。

我觉得古怪,多问了一嘴。他不仅不烦我,反而按住我的肩膀,说我这段时间太辛苦,以后有人分担,家务事可以轻松点了。

我的心里莫名响起了警铃,飞速思考他这句话背后可能的含义。

其实逻辑很简单。他从来觉得家务是女人的事情,自己偶尔的插手不过是一种施舍。能给我分担家务的,当然也只有女人。

他要再娶了。

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加快了流速,手脚也在以鲜血涌入心脏的速度变得冰凉。我的额头上出现了冷汗,它们隐藏在发缝里,好像一条隐蔽的紧箍咒。

并非因为这个“家庭”未知的关系和我的将来,只为那个即将踏进屋门的可怜女人。

村里不乏有人续娶,我三年级时的同桌就有个后妈。她很恨自己的后妈,因为后妈生了个弟弟,对她不好。她没上完四年级就辍学了,上次我路过她家门口,见她抱着两个娃娃,腰弓得像稻穗。

同样的事情或许也会发生在我身上,说不担心是假,可在我心中,另一件事的分量超过了它。

我很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妈妈的结局不过两月有余,而她的苦难正是从踏进这扇门开始的。

囚禁、暴力、生育……不知道明天和拳脚哪一个先到来。痛苦就像那长在她腹中的一个个被称作“胎儿”的瘤子,敲骨吸髓,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摧成一张空荡的皮囊。

整整十三年的折磨,让她崩溃,乃至发疯。她没有选择,无法脱逃,所以只有用最极端的办法,才能完成最后的解脱。

我不想这样的悲剧再发生一次。

我不想看到第二个妈妈走进这间屋子,像永无休止的循环。

可我能改变什么呢?

我什么都做不到。

长在泥潭里的鱼,没有资格怜悯即将落入池沼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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