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穆安羽和洛千远的那段过往，萧约叶略知道一点。

并非生来就水火不容，恰恰相反，听闻穆安羽和洛千远曾是无话不谈的至小之交，童稚儿时就彼此相识，直到一场变故改变一切。

多年前，羽渊妖族曾有一次纷争，危及到了东玄界，残存的夜灵怀怒已久，借机生乱，许多人亡于非命，穆安羽和洛千远就是在这其中失去至亲。在那之后，洛千远恨上了穆安羽。

三清阁里所有人都说，那场浩劫，是穆安羽有欠于洛千远，若非是她，洛千远的父亲本可以不死的。

无人知这件事的具体细节，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洛千远确实憎厌穆安羽，而穆安羽也确实不敢见她。

这故事的确不怎么美妙，这两人到底不会面的好。

洛千远生得高挑，长身而立，一身深黑色的爽落长衣，墨发简单干脆地高束而起，看背影十分俊脱，然而一转头，少女面庞秀净，寒眸淡眉，有种浑然天成的洒脱和疏离：“我听说玄水关确是夜灵来袭，你有看到现场吗？”

“未曾细看，”萧约叶正好拉着她走，“我带你去？”

洛千远却甩开她，默了默，问道：“既是夜灵来袭，难免会有游夜的痕迹，你现在还好吗？”

萧约叶脚步一顿，先是意外。

无他，只因素日在三清阁，洛千远是出了名的为人寡淡，平素给个眼神都是降尊纡贵“姐就是女王”，纵然真要关心人，口里的话也能转个山路十八弯，把“今天你身体恢复了吗”说成“今天我心情不错有空管你，所以你感觉怎么样啦”，能跟她说得上话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

这么直白的发问从她的口中出来，称得上少见。

不过她的这个问题。

等回过神来，萧约叶陷入了沉默。

夜灵之所以曾能统治人类，不光在于惊人的寿命和力量，更在于所能驱策的一种生自羽渊的灵物——游夜。

游夜无形，现影却如游动的夜色，晦暗无比，故而得名。它威大无穷，可毁人灵脉、伤人灵魄，三清阁锁夜技锁的夜，便是指“游夜”。

正因如此，东玄界有一道极为特殊、专门研究游夜以及羽渊道术，修此道之人，概称夜修。

而游夜对萧约叶来说，是个挥之不去的梦魇，或者说，童年阴影。

再说得简单点，童年时期曾有人在她眼前施展此邪术，场面惊世骇俗，导致她多年不忘。

“约叶，”洛千远静了半晌，大约是这件事牵扯到穆安羽，她的语气冷入骨髓，“我忠告你一句，你最好和穆安羽保持距离，她不值得接近。凡我所见的她身边的人，非死即伤。”

洛千远和穆安羽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无人敢追究，是以萧约叶也并不知其真伪，闻言，稍稍扬了下眉。

她眉眼生得明如曦风，眼中一点自若却是万夜难遮，沉凛时总带些不惊不动的态韵，对什么都从容，如此，并不会叫洛千远几乎有些阴沉的气场压倒，只是极浅勾了下唇角：“多谢，我记着了。不过我从不刻意亲近或疏远谁，随缘便好。”

洛千远知晓她的性子，并不强求，只道：“我提醒过你了。”

等她离开后，萧约叶回到帐中，穆安羽已经不在了，到底先被洛千远吓跑了。

不过桌上有一颗传音珠，给萧约叶留了一句话，声音如她人一样清凝秀拔，莫名叫人想到悬于中天疏寂的月亮：“多谢你。”

萧约叶拈了拈那颗白色的珠子，轻声道：“游夜……”

＊

掌管东玄界的这一代东玄主，是当年东玄神族世家的君天圣女，苏逾砚。

翎阳大会有夜灵来袭，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到底羽渊已臣于东玄，这样私自侵犯，合理的解释是必须的。

然而苏逾砚面对着一封封雪花一样的奏信毫无翻阅欲望，毕竟每逢羽渊之事，各地怨声载道的声音会增加三倍不止，内容大差不差，看完上句知下句，多年来能整理出一本挨骂大全。

因为都是冲一个人来的。

穆安羽。

无非就是拐弯抹角地怒斥堂堂东玄主，居然把一个有羽渊血脉的孩子留在身边多年，还亲自教导，看得跟眼珠子似的，简直“倒反天罡”，这东玄界“迟早要完”，我们的未来“毫无希望”，前途更是“渺茫无光”！

好在，他们骂得比较文雅，没这么直白。

大概因为知道对苏逾砚没作用，毕竟这位大小姐从少女时代起就把自己的名字诠释到了极致——逾过砚台，不拘笔墨，懒理教条，四处潇洒，狂浪得很。

至于如何狂狼，苏逾砚的战绩十分辉煌，曾和东玄界那位著名“灾厄的觅崖神女”季琼岁相交甚密，互为知己，一道长大，最后的最后，还把他们的遗孤穆安羽留在身边亲自抚养。

嗯……

这怎么不令人匪夷所思呢？

这些年，苏逾砚在他们眼里唯一的贡献，大抵只有阻止了羽渊的独立，将其纳入东玄界地域，并使羽渊掌管者江若景彻底臣服这件事。

但在众人眼中看来，区区此功，和她执意把那个神魔混血的小女孩留在身边相比，直接抵消，罪还是更大一筹！

然而旁人不知，苏逾砚虽一向从心而活，在面对羽渊问题时，却不止一次两难。

她看似恣意无畏，却始终站在东玄界的立场上，面对大是大非时，未有一分逾矩。

譬如这次的夜灵袭击翎阳大会玄水关，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区区一天时间，已沸沸扬扬。虽然穆安羽和凌启竹，一个兴高采烈觉得“哎呀好我终于见着活的夜灵了”，还有一个从小就淡如清风，满脸“我对这种事不是很感兴趣”，但因着此事大做文章，传来的对穆安羽不满的奏信，还是快把她骂成渣儿了。

苏逾砚没有合理的头绪，索性先到中庭走两步。

月华如素，凉白幽寒。

中庭还有另外一个人影，正遥遥眺月，不见思绪。

“阿羽，”看到那些奏信中被骂得体无完肤的主角，苏逾砚有些惊讶，没有再往前，唤道，“还不睡？”

穆安羽惊了惊，回过神：“师尊。”

她并没说心事，苏逾砚也没催，明白依她的性子必不会瞒。果不其然，行了两步，穆安羽转身：“师尊，这次玄水关夜灵一事，能让我去调查吗？”

苏逾砚倒真没想到：“哦？”

“我想去查清楚，”穆安羽说，“这件事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苏逾砚道：“你怎么想呢？”

“羽渊族受江家管辖，早便向东玄界臣服，若非江氏一族授意，不会私自进犯。”穆安羽低声，“我想，这次的夜灵生乱，背后或许大有隐情。”

苏逾砚看出她在想什么，沉声：“阿羽，不要乱想。”

穆安羽却没有躲避，凝重道：“我只是不愿再有人像凌启竹一般被我连累……更想弄清，如果今天来的夜灵是被江家人授意的，他们想做什么？”

苏逾砚注视她许久，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看着穆安羽长大，怎么会不知道。

穆安羽陷于纷叠的议论和蔑视多年，看似清绝孤介，不在意外界，可但凡身边发生一点关于羽渊的风吹草动，便频频回首，无法自安。

“去吧，”她说，“但此行危险，莫要一个人，我寻个人给你作伴。”

穆安羽下意识想拒绝，她这性格实在对“作伴”没热情——奈何这是师尊的好意，不便驳斥。

所以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她和萧约叶第二次见面了。

想来也正常。苏逾砚说要“寻个人”，那必要了解羽渊术法，而天下高手十成有九成来自三清阁。

三清阁主云阶平又是苏逾砚的同门师妹，当年还帮忙寻找过流落于人界的穆安羽，苏逾砚开口，云阶平不会拒绝，而当今天下，阁内最出名的四个人，很巧，就是凌启竹，洛千远，萧约叶，还有一个叫澄将明的师妹。

四人各有千秋，洛千远以修符高超而闻名，澄将明因夜修天分出色而夺目，凌启竹是阁主之女，极精剑道，萧约叶却是其中唯一的与众不同。

她所出名是因，她虽为剑修，却未拘于一道，三道皆精悉，在同辈之中斐然于外。

这种全能发展的综合人才，比之只擅一道者——显然更适合羽渊这种“作死大挑战”。

莫名其妙被加入作死挑战的萧约叶不意外，早料到玄水关一事不会那么快了解，她也想看看那些夜灵究竟什么来头。只不过，当她按云阶平给的地址，找到翎阳台时，发现她那已有过一面之缘且上次不告而别的队友，好像并不乐意看到她。

萧约叶抱着剑，有些莫名地看着满身写着“别看我我是个哑巴”的穆安羽杵那儿不说话。

愣了会儿，猛然意识到，穆安羽多年来极少和人一同出行，可能是不知怎么开口。

“……你好，”于是萧约叶道，“既叫我同调查玄水关，我们先去那边看一看吧？”

穆安羽忙不迭同意，显然相当喜欢这种简单粗暴、不用过多寒暄的行事方式。

今年的翎阳大会就设置在玄水关，一处深潭附近，这里除了枝丛掩映，离人群略远外，和寻常水潭无异。

凌启竹已同萧约叶详细说过那日的情况，那天，她和穆安羽在这儿刚相遇就撞到了几抹林间窜出的黑影，由于翎阳大会是东玄界传统的试剑大会，并不限制参与者的身份，来者鱼龙混杂。

再了，禁捕令出后，东玄界的年轻一辈几乎都没见过真正的夜灵，凌启竹眨巴眨巴眼，以为这只是几个动作奇怪的寻常人：“你们是——”

话音未完，凛风袭过，穆安羽猛扑过来将她压在一棵树上：“别过去！”

那几个夜灵见身份藏不住，对视一眼，突然齐齐向穆安羽的后背袭来！

凌启竹头晕目眩，电光火石间看到了那几个人手中躁动的暗雾形态的游夜，惊然反应：“他们是夜灵？！”

穆安羽来不及回答，手一翻抽出短刀，横过自己左腕，待银刃沾血，转身挥之而去——

她的母族与水神关联密切，甚至和上古轩辕之力有所联系，做为一个骨骼清奇的两域混血，很小就知道，她的血对压制夜灵的攻击有很大作用。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凌启竹险些没站稳，取腕血这一动作像个标识，直接给她昭示了眼前人的身份：“你……你是穆安羽？”

“……是。”

夜灵的攻击越发生猛，因为云阶平素日不允凌启竹接触夜修，凌启竹并不熟悉夜灵的招式，眼看着夜灵越来越多，她一咬牙，把穆安羽推了出去。

“我逃也逃不掉，你快去找人！我有我娘给我的护身咒法，能撑一阵子。不要回头，穆安羽，快走！”

可是知道全部经过也没用，萧约叶绕玄水关转了一圈，如今所有痕迹全都消失了，玄水关从上到下一片祥和，萧瑟秋风卷过树梢，枝叶乱晃，齐齐高歌“我很安全”。

她却淡定，沉吟一息，道：“东玄帝都，翎阳大会，这个时节点，夜灵必然已图谋许久，在这之前定有歇脚之地，若是就在附近的话……你可知道他们停留的地方会有什么异常？”

“知道，”穆安羽轻描淡写，“闹鬼。”

萧约叶很茫然地盯她一秒，发现穆安羽严肃认真，确实是很诚恳地回答这个问题，顿时有点无言，仿佛被她感染，半天干巴巴道：“啊，竟是如此么。”

穆安羽意识到什么，捏了下眉心，重新找了个说法：“羽渊有普通羽渊妖族和夜灵族二者，夜灵更近羽渊中心暗域，受那里灵气庇护，不会离开太远，如若远行，必会携带游夜，这样，才不会有损灵脉，但游夜很难控制，掌控不好，便会发生很多怪事，说简单些，就是常人眼中的闹鬼了——”

她迟疑一下，换了个说法，“或者，妖物祸乱？”

“那走吧。”萧约叶点头说，“去临近的街上，看看周围最近有没有闹鬼的……”呸。

她稳定心神，重说：“——有没有妖物祸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