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街上找了一圈后,萧约叶惊奇地发现,“闹鬼”这朴实的说法,对比之下,竟真的比堪称阳春白雪的“妖物祸乱”更好。
你问附近的店家最近可有妖物来袭,店家苦着一张脸连连点头,舌灿莲花地说上一串:当然有当然有。
最近生意不好了,都是妖物吓得客人不敢来。
这饭品也出了问题,自是妖物搞得厨师心态不好。
对,家门口大黄也病了。
——肯定是沾染了妖物的晦气!
禁捕妖族的令虽发,但民间还是有不少除妖师秘密捕杀夜灵,他们之间有一张特有的联络网。
若说有妖族,各个犄角旮旯的除妖师都会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抓妖,客店的营业额能翻上一倍。
但若问最近有没有闹鬼,店家一张强拉出来的苦脸马上真心实意地拉得更长,满眼的晦气都快溢出来了。
看着问话的人是两个极为赏心悦目的姑娘才没当场赶客,换作一通阴阳怪气:“姑娘这么问,是自己家里阴气重嘛?这里可没有!”
由于店家的鄙视太过明显,萧约叶一时没接上话。
相比之下,穆安羽对这种态度就有一种心酸且诡异的熟悉,视店家“你是不是有病”的目光于无物,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追问:“老板,当真没有吗?您也知道,翎阳大会出了事,玄水关离这里这么近,若不追查清楚,只怕来这条街的人变少,那您的生意……”
她意味深长地停下了,老板被她这停顿刺挠得浑身不适:“没有没有!你们真要找,去郊西的废弃房子!”
“废弃房子?”
“就是你们要的地方!”老板皱着眉头,“那里闹鬼!”
萧约叶精神一振:“从何说起?”
老板翻白眼:“郊西那栋房子废弃许久了,旁人都知道那里没人住,可最近半夜,常常传来奇怪的声音。有胆子大的人白天去看,就见里面一片乱七八糟,像有谁夜里在里面打了一架,可就是找不到一个人,怪不怪?这不是你们要找的吗?要去快去!”
“挣扎的痕迹,夜半的叫声?”走出一段路,穆安羽仍在思索,“倒像夜灵控制不住游夜,以致反噬。”
她生于羽渊,自小对夜灵和游夜的了解远大于常人,萧约叶没扰她,而她也是真还没习惯有人同行,胡思乱想间,已兀自走出一大段,直到蓦然想起身边还有个大活人才回头:“萧约叶?”
秋空清远,明澄无定,街边恰有一片枫叶徐徐落过,弧线柔缓,萧约叶就站在不远处,和这光景融得恰到好处,姿颜明艳,竟能将人心跳夺去一瞬,问:“你想出什么了吗?”
穆安羽不好确认她是否在意自己忘了她,试探道:“你为何不叫我?”
萧约叶赶上来,和她并肩,不惊:“你不是在想心事?”
这话催得穆安羽愣了半天,好像很有道理,因不知如何作答,干脆跳过这个话题。
直接说:“单听店家描述,那座废弃房子很像夜灵的栖息处,里面的打斗痕迹不简单,因为一般来说,”说到这,她轻了音,“夜灵留下打斗痕迹,应该是携带的游夜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失了控——”
不久前,洛千远还因游夜在问她“你感觉可好”,萧约叶微不可查地一顿,面色却不动:“你的意思是,是因为夜灵无法控制游夜?”
游夜是个相当惊悚的概念,东玄界许多人对其深恶痛绝,认为纵夜是“十恶不赦的邪术”,还有些人虽不至此,却对游夜畏惧,不敢提起。
穆安羽顾忌着这个才没说出来,看萧约叶说得自然,猜测游夜并未对她有过什么不好的影响,这才放下心:“不错,夜灵若控制不住游夜,便会遭其反噬这栋房子相当可疑。”
可在又询问了几个当地人后,一道障碍出现了。
“你说郊西那房子啊?嘶,可邪乎了,不知道吓到过多少人。听说里面有邪物呦,听说是个口味奇特的女鬼!专喜挑穿红衣服的女孩子加害,那边的姑娘连白天也不敢穿红的,成天灰头土脸。”
“不少人都说在那里看过诡异的东西……”
“对,之前有个人死在里面,可惨了,听说抬出来的时候,啧啧,都不像人了。”
如果说前面还带这些以讹传讹,后边这句话就相当重要了。穆安羽追问:“您说里面死过人?”
“对!”被问话的是个年近中旬的摊铺大嫂,信誓旦旦地点头,“有个说法是,在郊西不论听到什么,哪怕是有人叫你——都千万不要回头!因为那邪物啊,有时候出来乱逛,就喜欢找红衣服的女孩子,趁她们回头的时间,哇,就拧掉她们的头!”
接下来大嫂絮絮了一大串,将民间串杂着各个版本的鬼故事绘声绘色灌了穆安羽和萧约叶一耳朵,两人走的时候,脑子中还转悠着传说中郊西因爱而亡和由爱生恨的小姐。
——是的,就像每个恐怖故事后面都得有段凄怨的传说,据说郊西那栋房子出现怪事是因为一位可怜可恨的小姐,小姐生前的意中人一去不归,邻居街坊都传他变了心,这妞儿是个虎的,一怒之下找到意中人后杀了此人,又因执念太深困在原地,因自己生前最喜欢红色衣服,不得不寻找另一个红衣少女代替自己。
起、承、转,已经具有一个鬼故事该有的合格元素,就差个离奇结尾的合。
但故事终究是故事,玄水关离郊西有段不短的距离,你一段我一段,石头都能开花,到达郊西后,两人才发现真实情况大有不同。
因这栋缺德房子,郊西的住户已十分稀少,留下的都是被逼无奈的居民。一个苍老的老人佝偻着背,泪水滑过风干的皱纹:“咱家祖上居于此,我一个人带着小孙女,走不掉啊……我家囡囡被那房子吓得不敢出门,难啊……”
除此之外,还有伤着腿不便走动的中年人,无奈叹息的守坟人,小孩子低头走过死气沉沉的街道,愁云阴罩。
显然这栋废弃房子,已经影响到了他们正常的生活。
穆安羽静静看着街道,突然对萧约叶说:“要不你别管这件事了,让我来吧。”
“嗯?”一路景象触目惊心,萧约叶纵使心乱也不由感到始料未及,“何出此言?”
已到晚色,穆安羽侧身,一只胳膊搭在栏杆上,半边脸被秋日夕阳最后的光覆盖,暮光缠杂下,显得风轻又云淡:“这不该是你涉及到的事情。”
萧约叶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夜灵毕竟为妖,游夜又是羽渊致命的灵物,”穆安羽默了默,说,“总之,你就算不惮夜灵,也该离游夜远些。”
萧约叶愣了一刻,突然想起那天洛千远站在她面前冷冷的话语。
——“你最好和穆安羽保持距离,她不值得接近。凡我所见的她身边的人,非死即伤。”
“灵物为人所用,自身本无罪过,何分高低贵贱,”记忆散开,萧约叶冷不防骤扣住她摆在栏上的手腕,天凉,她的手却带有温度,穆安羽不防,诧异抬眼,萧约叶便正好沉静地盯着她眼睛,一字一顿,“为什么要给它下定义?我不该碰这方面的东西,你就该了吗?”
穆安羽轻怔,萧约叶叹道:“游夜只是个威力略大些的灵物,坦率说来,和三清阁的符纸没有多大区别,只因它生于羽渊,被用于伤人之道上,才成了罪过,若能好好驱策,就像符纸中也有疗愈符,它也能为人所用,毕竟羽渊族简单生活的普通人,也有很多很多。”
穆安羽发愣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大约是两百年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看法,心绪有些空白,梦醒般不太自然地抽回了手:“世人未必如此想。”
萧约叶道:“我也是世人。”
穆安羽表情复杂,心中的情绪撞作一团,最后化作一句最能表达实感的话:“你……不太循规蹈。”
萧约叶勾了下嘴角,道:“或许吧。”
然而,穆安羽是个一旦有了想法就绝不改变的人,表面虽默许了萧约叶仍旧一起,实际还是将她不着痕迹地摘了开,在郊西寻了家客店栖下后,她便常常独自外出调查信息,好几次前往废弃房子,温声安慰那些惶惶的居民,竭力安抚民心,都是一个人。
其实在郊西百姓渐渐安定下来的气氛中,萧约叶能察出来她的“表里不一”,但她并没有说什么。
因为她知道,就算穆安羽再刻意地把她隔离在外,最终都绕不开一个结局。
要想知道那些夜灵究竟要做什么,就必须亲自深入废弃房子。
一日,郊西落了秋深一场雨,萧约叶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敲穆安羽的房门,依旧无果,只好叹了口气,独自出门。
这些时日,她也在悄悄地调查,算起来,如果穆安羽要进那栋房子,就当是今天了。
雨后清新的枫色被洇在朦胧后,江上波纹轻荡,渔歌悠悠,船只来往,江堤上空气爽净,少女出了门,走过桂花开满的路,向一个卖桂花的老婆婆打听消息。
老婆婆慢悠悠地在满筐花后抬起头,白发皱纹,异常慈祥,一身清缓悠净的香。
然后告诉她:“这可使不得,阿囡,你说的那片地,它闹鬼哟。”
萧约叶:……
“是真的,”老婆婆絮絮叨叨,“不少人过去都不见了,尤其是你这样的小姑娘,听话,婆婆送你花戴,咱们就不好奇这个了啊。”
老婆婆将桂花悉心穿成一条手环,花香清冷,幽若秀朦,如江雨内升起的烟,老婆婆笑容恬静:“乖。”
萧约叶接过这独特的花链,没说别的,笑了一笑:“谢谢婆婆。”
很多年前,她被云阶平带到翎阳,到如今也有近两百年了,东玄神界修道之人的姿颜长凝不衰,来时她是小女孩,现在瞧着也不过少女岁数,老婆婆一声“小姑娘”属实是说得对又不对。另外,这桂环好漂亮,但不太衬她,论外形和气质,她都私心觉得更配穆安羽些。
然后在老婆婆反复叮咛“不要去那房子”中……
她站到了那栋废弃屋子前。
屋前漆黑一片,几只黑不拉几的鸟落在屋檐,瞪着眼睛瞧着她,不理解为何这鬼地方还有人来,鸟雀身后是一弯清浅的弦月,在它们的呱呱大叫中,萧约叶抖开了这些日子置备买的包裹,里面是一件大红披风。
她面色无澜地将其披上,而后走了进去。
这屋子十分实诚,外面破得实实在在,里面破得认认真真。
偏偏面积还不小,得慢慢挪才能不滑倒。到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夺命长廊,微弱的光照来,添了几分鬼魅和不确定,萧约叶不动声色地拢了下披风,自觉背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危险源,脚步轻微,谨慎又快速地走下去。
一步,两步。
她心中默默数着,外界这些日子的传言这刻凝成索命的魔索,顺着黑夜攀伸过来,牢牢牵住她整个身心,比起已知道的这段路能杀人,细微的不确定才是逼着人紧绷的巨石,催得人摇摇欲坠。
但她分外冷静,只是专心致志数步子。
三步。“唉,那邪术可害人了,不知道要了多少人的命。”
五步。“那怪种也是口味奇特,专喜挑穿红衣服的女孩子,这边的姑娘别说半夜,连白天也不敢穿红的,成天灰头土脸的。”
七步。“死的人可惨啦……听说抬出来的时候,啧啧,都不像人了。”
十一步。
身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她,听音还很近,马上就要撵上她脚步了。
十二步。“不论听到什么,哪怕是有人叫你——千万不要回头!”
萧约叶就着红色披风的遮挡,毫不犹豫地贴墙进了一旁的屋,用力推上了门。
古墙上燃烧着火把,各种摆设的影子被拉成怪异的形状,随着火苗的跳跃一个劲地往她身上攀。
已是长廊的最深处,房间也是最后一间,可除却刚刚那奇怪的动静,她并没发现什么威胁人性命的。
正思忖这间屋子是否就是那些人口中的最后坟墓,梁上突然落下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