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自己的记忆构建幻境，沉溺在无法释怀的过去中，本身就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海市蜃楼。

像宋霜溪这样，在经历幻境的同时收集故去之人的残魄，更是在刀尖上舞蹈。

很简单，一如萧约叶，宋霜溪果然对拥有晓衫青的那段记忆难以释怀，后天感情因素相掺，此刻这模样，是已神思混乱。

但她的程度显然比萧约叶严重，竟被幻境内的魇妖盯上了。

魇妖是当年造乱的十八脉妖族的其中一种，以吞食人的神智为生，最喜在人神思脆弱时趁虚而入，宋霜溪中了招，自己却浑然不觉，坚持要把那霸道发言说完：“如若你违背约定，使我功亏一篑，我必然要你……”

穆安羽一张符拍到她后背，强行让她住嘴，情况不对，多留不是明智之举，萧约叶一语成谶，她无奈只能向她传音，然而竟然没有成功。

——幻境的出入口竟是被一阵不对劲的能量锁住了。

穆安羽神态冰冷地收手，这一切发生的时机过于巧了，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人有意为之。

月小姐？赵兰尘？还是被魇妖缠住之前的宋霜溪自己？

还没想出个结果，空间就发生了扭曲，和昨日一样，眼前的一切在一瞬间变了模样，等穆安羽意识再清醒，她很悲伤地再度被传送了。

这次是站在一户人家金碧辉煌的会客厅里，正是深夜，弦月投射进来一片清浅的光影，黑暗中，大厅内有个警惕的声音道：“是谁，谁在那里？”

穆安羽下意识往阴影处避，却发现对方根本看不见自己，一旁的走廊中走出一个姑娘，道：“霜溪，是我！”

穆安羽无言长叹，清楚自己这是到宋霜溪的某段记忆中来了，宋霜溪正静然坐在厅堂中，看清来人后道：“衫青，你不用管我。”

“我听说了白天的事，大公子和二公子他们究竟在密谋什么？”还做小姑娘打扮的晓衫青急急地走过来，流渊是什么地方？你们会不会遇到危险？”

穆安羽也想知道流渊是哪里，屏息听宋霜溪的回答。宋霜溪却迟迟不语，仿佛在隐忍什么，良久才说：“我已经答应他们了，我要和他们一起去。”

晓衫青想都没想就道：“不可以！他们两人这明明就是要去禁地！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大公子一直都羡慕夜灵可以纵夜，他是不是想自己去那里收游夜？他疯了？！”

寥寥几语，藏着巨大的信息。一，流渊类似织离潭，是孕养游夜的地方，也是羽渊族普通人眼中的“禁地”，二，之前见到的那两个大一点的少年是宋霜溪的哥哥，这俩缺德玩意儿对游夜颇为渴望，强迫宋霜溪陪他们一起去。

穆安羽想起在晓衫青身上感受到的夜灵气息，重新试探地捏了个诀，却诧异发现，此刻的晓衫青毫无异样，确实只是个普通女孩。

晓衫青拉了拉宋霜溪，烦恼说：“好了霜溪，我也不是朝你发火，我就是不想要你冒险……算了，我给你带了我做的梅花糕，你先尝尝。”

宋霜溪捏着晓衫青递给她的梅花糕，面上纠结了很久，最后一闭眼睛，道：“衫青。”

“怎么了？”

“宋家是影春城的贵门世家，”宋霜溪缓缓抬起头，月光照过来，她脸上用作伪装的怯弱和单纯已经全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野心和向往，可当她注视着晓衫青的时候，又是无比柔和，“可你也看到了，从小到大，我在宋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宋君楠看不起我，随意打压我，宋堇川更是对我颐指气使，我这个名义上的宋家三小姐，在这里却是人人可欺……就因为我娘走得早，没有人在背后支持我吗？我答应过你，有朝一日，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所以这次宋君楠想去流渊，未必不是个机会。”

晓衫青不安：“什么机会？”

宋霜溪将梅花糕递回她手里，看着她咬了一口，然后伸手擦掉她嘴边的碎屑，并没有解释，只是眼中闪光道：“且看吧。”

她这一“且看”就是三个多月，这三个月穆安羽一直以透明人的身份游荡在宋家，发现宋霜溪说得没错，这宋家但凡是个人都能对她颐指气使，仆人和丫鬟们看家主的态度下碟，对这个母亲早亡的女孩儿没什么好脸色。

譬如一次宋霜溪正在屋内临帖，端茶水的一位仆人走进来，“不小心”将茶水洒在了纸上，虽然宋霜溪很平静，但仆人还是惊讶地连连道歉，声称要再上街帮她采买几张宣纸，又发愁最近手头紧张，言语间几多暗示，顺理成章地从三小姐这里要走了几两银子。

从小到大，这样的情景，宋家的人屡见不鲜，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那个宋家两位仆从的女儿晓衫青，十分怜惜这个不受宠的三小姐，从小就偷偷照拂着她，陪三小姐玩，陪三小姐修炼，做糕点悄悄拿给三小姐，两人身份悬殊，却相识、相知，最后慢慢认定彼此为生命中的重要之人。

穆安羽甚至还看到了宋霜溪记忆里极其重要的一幕，三年前的一个秋意极浓的秋天，宋霜溪因为娘亲留下的玉佩被宋堇川抢去，站在萧瑟的树下，终于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话。

“青姐姐，你愿不愿意陪我离开这里？”

晓衫青凝视着少女初见棱角的眉眼，这些年她一直在她身侧，知晓她隐藏的所有锋芒和越来越浓烈的报复念头，晓衫青关照宋霜溪，做的一切是因为天性善良，在这一刻心跳却无比强烈。

穆安羽听到了她的心声。

晓衫青自己在宋家过得也并不好，她上有一兄，生来孱弱，父母并不看重她，那一刻，她是真的想和宋霜溪远走高飞，不念归途。

于是她没有说话，却将手交给了宋霜溪。

似乎从那天开始，宋过沙对晓衫青的称呼就从一开始的“青姐姐”变成了“衫青”，衫青的父母世代是宋家的仆从，要想得到所有人的同意离开不是件容易事，好在宋霜溪从小韬光养晦，早不复莽撞鲁莽的幼嫩，默默筹划了多年。

宋家是羽渊影春城中最出名的世家，素日生活无忧富贵，但所谓吃饱了撑着总想找点事干——宋家大公子宋君楠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夜灵那么厉害是因为他们能驱策游夜的传言，兴致勃勃想去附近的流渊禁地，收点游夜回来研究。

宋家主年轻时曾把三个孩子都送去跟道门老师学习过，宋君楠思量了一番，觉得自己独自去不保险，拉上了自己的二弟宋堇川，宋堇川打眼一看，大哥这是拿自己当人肉盾，赶紧威逼利诱反手把宋霜溪买一送一拉了过来。

然而，对宋霜溪来说，她一边觉得这两人脑子有问题，一边觉得，这的确是一次机会。

只要获得游夜，哪怕是很少的部分——都让她对和晓衫青离开这件事多了几分底气。

终于，一个星辰黯淡的深夜，宋家三子躲开夜卫的视线，偷偷溜出了家门，穆安羽渐渐明白，他们所要去的流渊禁地，约等于是织离潭的“民间版本”，因为织离潭孕生了无数游夜，部分无主的游夜挣脱潭边的禁咒逃了出来，羽渊民间各地就派了专门的守卫将各地的游夜收集并储存，所放置的地方也是一潭灵水，纵横羽渊各地，称之为“流渊”。

幸运又不幸，宋家离流渊分外之近。

然而，在他们刚出门不久，一个熟悉的身影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溜出了宋府，踌躇半晌，还是毅然跟了上去。

——是晓衫青。

穆安羽看着晓衫青走远，悄然无息地缀在了背后。

夜色更深。

宋君楠提前研究过去流渊的路线，一路分外雀跃兴奋，宋堇川略微谨慎些，而宋霜溪，越走越迟疑。

倒不是她怯阵了，而是她发现，自己身后好像跟着个人。

晓衫青不是穆安羽，跟踪人的技巧没那么高，磕磕绊绊间弄出了不少细小声响，宋君楠和宋堇川没注意到，和她朝夕共处的宋霜溪却对她的气息分外敏感。

终于，一个转角处，她看到了她。

一瞬间宋霜溪的瞳孔猛然放大，险些惊出声。

若叫宋君楠和宋堇川那俩死玩意发现，秘密的流渊一行还有宋家其他人知晓，晓衫青能不能回去还两说。可已行至尽头，宋霜溪不能莫名其妙提议归去，但束手无策更不是应对之法，她越走越慢，最后，还是被迫开了口：“我们还是回去吧，流渊实在太危险，未知情况，谨慎为妙。”

“三妹，这是什么意思，”最前面的那个转过身，笑盈盈道，“你害怕了？”

女孩哽住，道：“没有。”

“那就走，那么多废话。”中间的人接住大哥的话，斥道，“磨磨蹭蹭！”

草丛里的晓衫青被宋堇川这凶神恶煞的一声吓到，脚下一滑，狼狈地摔了一跤。

她不敢出声，迅速爬起来，捂着嘴缩到了角落。

这场景人物言语，穆安羽越看越熟悉，三个月来宋家的一切在脑子里打转，终于忆了起来——

这不就是她发现宋霜溪入魔前所看见的那一幕吗？

时光溯回两次，说明宋霜溪最为纠缠的记忆正是这里，那么当年，这里发生了什么？

刚想到这，穆安羽眼前一晃，天地跟着一黑，空间再度被扭曲，再睁眼时，晓衫青已经从角落站了起来，一张脸怼在她眼前，正怕得发抖。

穆安羽：……？

好在晓衫青看不见她，下一刻，站起来冲了出去，大声道：“霜溪，你小心啊——”

宋君楠已经行至流渊边缘，脚下是云烟缭绕的黑雾之川，他手中正拿着一只灵镯，试图引游夜入，奈何游夜不受控制，暴乱一圈，突然朝一直默不吭声的宋霜溪袭去，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冲出的晓衫青替宋霜溪奋力挡下这死生一击，吐出一口血，软软地倒了下去。

草丛中突然大变活人出来一个人，一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宋霜溪更是呆滞，滞了半天，倏而爆出一声灵魂被撕裂的长吼：“衫青！！”

她抱住少女，晓衫青虚弱地瞧着她，对她说：“我就说……你保护不好自己，你这个大傻瓜。”

她的身形消散而去，晓衫青瘫倒在地，喃喃：“只是幻影，只是幻影。”

然而宋君楠被吓得够呛，连声道：“怎么回事？这丫头一直跟着我们？三妹你搞什么？这可不关我……”

他一句没完，宋霜溪突然暴起，夺下呆了的宋君楠的刀，咆哮：“但只是幻影，就可以让你再伤害她了吗！”

她眸中红光一烁，那是魇妖的气息，穆安羽一瞬间完全怔住！

她来不及多想，几步卷出草丛，抽剑出鞘，裹着寒光厉挑入，堪堪挡下宋霜溪砍过来的那刀，低吼：“宋霜溪，醒醒！”

这里竟不全然是幻境。

这个宋霜溪……是真人！

这三个月穆安羽兜转在宋霜溪的梦境里，一直在想宋霜溪被卷到了哪个猴年马月，可幻境的出口又被封锁，离不开，只能将疑惑压进心底。

现在看来，宋霜溪其实根本没离开，她同自己一样，一直在宋家。

——她中了魇咒，作为本人，出现在了自己的梦境里。

换句话说，这三个月穆安羽所见到的宋霜溪，其实就是被魇妖下咒后的本人。魇妖会显现受咒人最不想看见的一幕，受咒人越失控，它汲取灵力就越多，眼下这场景，分明是将宋霜溪困在了难以释怀的画面里，催她进一步入魔！

宋霜溪拿着刀，意外认识她，顶着还稚嫩的脸，冷道：“穆安羽啊。”

她招呼是打了，却并不理会穆安羽，反手一刀，向手无寸铁的宋君楠砍去——

穆安羽眼睁睁看着宋君楠被一刀戳死，然后和晓衫青一样消散而去，砍人后的宋霜溪入咒更深，眼中红光更烈，一副“阎王爷也保不住你”的样子，向傻眼的宋堇川逼来。

再杀个人，她就真醒不来了，穆安羽一剑横到宋霜溪面前，冷静：“停下。”

宋霜溪很不满意她的阻止，一副“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的模样，可怖的目光慢慢挪到她身上。

她一字一顿，极冷极阴森地道：“他、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