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小姐面上闪过不防：“你知道我对碧潮琴……宋霜溪竟还告诉你这个？”

让她以为是宋霜溪出卖的也不碍事，穆安羽道：“是的。”

然而月小姐不愧是羽渊中大风大浪过来的。

权衡一下利弊，意识到抵赖无用，很干脆地坦白了，和宋霜溪说的并无二差。

“这也没什么，我和赵兰尘之间，你应当也看出来了，谁能获得影春这一城，谁夺下羽渊的胜算便更大些，宋霜溪如今是宋家家主，影春城在她手里，我当然想拉拢她。只是，收残魂，养灵魄，构幻境，这些举动都太冒险，所以我之前没有轻易应她，还有，她也太不择手段了些，在那废弃房子里胡乱测试灵术，弄出了个什么红衣的传闻，吓得郊西不少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不敢出门，还杀死了一个想背叛的部下，和这样的人合作，太累。”

郊西的传闻，不敢出门的少女，死在里面“没有人样”的那个人，闹鬼的房子——真相原是这样。

但这并不足以解释所有，穆安羽按兵不动：“这和你对碧潮琴动手脚有什么关系？”

“我并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月小姐状似无辜地摊手，“就是让那幻境的时间更长罢了——在幻境中越长，被魇妖缠上的可能性就更大，你见到晓衫青的时间越长，收集她残魂的可能性也就越大，这样，我也算帮了宋霜溪，也能得到她承诺的好处，不是吗？”

穆安羽看着她莫测的笑意，一阵冷气顺着脊骨攀上来。

月小姐这话看似逻辑跳脱，但意思其实很明了——反正宋霜溪已经掺到这件事中来了，那么按照一开始的约定，若自己能帮着收全晓衫青的残魄，影春城还是站她这党，索性就让宋霜溪入梦魇，让幻境随着她的情感变化而愈发真实，一次性完成晓衫青残魄这个问题。反正左右是穆安羽和萧约叶出手，自己没损失。

轻飘飘一句话，带过了所有其中的凶险和意外，若非萧约叶发现不对，及时冲入幻境将她和宋霜溪带出来……她可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吗？

“我原先答应你相助这廊柱的条件，”和月小姐这样的人谈条件，绝不能优柔寡断，于是穆安羽没有沉默太久，“是你们不再在郊西作祸，但郊西的一切其实是宋霜溪的手笔，所以，这个承诺不当作数。”

月小姐皱起眉：“什么意思，你不打算帮我了？”

“非也，”穆安羽平淡道，“但你总该给我相应的报酬。”

月小姐：“你要什么？”

穆安羽一字一顿道：“我要一样来自羽渊的法器。”

*

五天后，翎阳，三清阁。

秋意越发浓，已是入冬之色，萧约叶刚从校场绕出来，就被闹鬼一般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一个人吓得一顿：“千远？你在等我？”

洛千远一脸“你欠我钱”的模样，冷冷地叫了声“约叶”，绷着脸把她拽到无人处，方才继续开尊口：“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什么？”

洛千远烦躁地摊开手心：“这个。”

她手中是一个小巧而精致的暗色骨哨，末端还缠着一截细白的绳。

术业有专攻，萧约叶一眼便看出，这是羽渊才有的东西。

她蓦然抬起眼，没说出那个名字，只道：“你见她了？”

“……我同你说过，”洛千远忍耐着什么，“不要靠近穆安羽，你未必能应对她身边那些事物，眼下如此，你还是不信么？”

萧约叶颇为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这事，还得从那天她冲进幻境，结果被穆安羽当作洛千远说起。

幻境以宋霜溪的记忆为基，她作为一开始留在外面的人，硬生生撕裂开入口，进是进去了，也确实把人带出来了，但行举实在冒险。

于是，出幻境后的穆安羽再不容她多言，态度极其强硬地亲自将她押回了三清阁，要她去夜修部那儿瞧瞧有无受什么灵力影响。

夜修部并没查出什么大概，负责检查的弟子十分惊讶，硬要坚持“萧师姐能不能再让我研究……啊呸，查看查看”，穆安羽对这朴实无华的认真态度十分欣慰，放心地把她扔在了这里，自己马不停蹄地回去跟月小姐拉大锯扯大锯去了，终于实现了一开始“你别管这件事了”的朴素愿望。

萧约叶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被迫留在三清阁让那弟子研究……不是，查看，在那弟子十分惊叹“怎么会有去了羽渊，周旋了羽渊灵术却不受丝毫影响的人呢”中，反复想起穆安羽走前的话。

“多谢你，”月色下容色清冷的少女低声道，神姿一如从前，却多了几分相熟的疚色，浓烈和清淡神奇地混杂，像清姝的怀梦之花，“我自从遇见你，便总是说这话，但这些日子的种种，真的多谢你……余下的事，当真该我一人去应付了，你帮了我，也救了我，我也该为三清阁做些什么。听闻三清阁有关游夜的法器有所欠缺，我会向月小姐索要一件法器做酬，待你没事，便给你送来，当做谢礼。”

萧约叶张张嘴，很想说“其实我本来就没事”。

或许是接触游夜的年岁太小，或许是林霏开自她有记忆起就若无其事地用羽渊之术，又或许是多年历经傀儡幻阵练习，萧约叶对羽渊之术，的确没有其他人那么脆弱。

然而，洛千远不这么想，她手中的这个骨哨，就是穆安羽从月小姐那儿所得的法器，显然是捏着证据来的。

萧约叶此刻只想弄明白一个问题：“这个骨哨，是谁给你的？”

反正不会是穆安羽——穆安羽见到洛千远就像老鼠见了猫——虽然这个比喻不太妥当，但无疑十分贴切，她不会孤身一人进三清阁，定然是交付给了阁门外一位弟子，托此人带进来，不知为何到了洛千远手里。

洛千远寒声：“这重要吗？”

言外之意就是你别转移话题，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洛千远素来孤凛，这样怒不可遏着实很少，如此情态，便是当真动气了，虽然态度冷冽，但萧约叶了解她，明白她是真心不想让自己受到伤害，只是表达方式过于极端。

可正因如此，这样一颗淋漓的真心，她也不能瞒了。

“于公来说，我卷进这件事，就一定会探查到底，我不愿羽渊有乱，殃及东玄界的寻常百姓，这是我一生的心愿。”沉默片刻，萧约叶开口，“于私来说……”

她一顿。

洛千远等候着她的下文，在一片闪烁的回忆光影中，萧约叶垂下眸，终于将穆安羽遇见她后所有的疑惑轻声说了出来。

“是因为，千远，我曾见过她。”

洛千远没明白她这短短一句话。“你……见过她？”

“是的，”萧约叶平静说，“在两百年前的人界，云宣。”

“云宣”这俩字一出口，洛千远愕然道：“……你的意思是，你在来到三清阁前，和穆安羽就见过？”

“这两件事是因果，”萧约叶道，“当年东玄主和师尊都在人界找寻穆安羽的下落，师尊在云宣先遇见了我，她询问我有无见过一个流离的女孩，我指引了穆安羽的方向，师尊顺便也将我带到了东玄界。”

一阵风将天际的乱云推走，洛千远愣了很久。

她不爱别人询问自己的过往，也不喜打探别人的经历，一直以来，都默认身边所有人皆是家人送来三清阁修道的，今日才恍然发现，萧约叶的过去，自己的确从未深知。

“你……”她懵懂道，“……容我想想。”

话毕，洛千远急急离去，路上撞到了一个手中拿着一段华锦的弟子，那弟子见是她，高兴道：“洛师姐，我正要找你，这是今年符修部赶秋会中没被人找到的照秋锦，交给你？”

因三清阁成立于多年前一个清秋，一代代流传下来一个“赶秋”的传统，每五年都会在翎阳城内随机安放这种特殊标志的锦片，称做“照秋锦”，若有弟子在秋天结束前将所有照秋锦都寻到，云阶平便允他们短暂挑一件阁内法器使用，阁内法器多上古而来，非常珍贵，故而弟子们热情很高，赶秋会也是三清阁历代极为盛大的活动。

成为符修部大师姐后，照秋会由洛千远一手操办，这弟子给她送来这一段锦，看来今年，并没有人拔得头筹。

洛千远收下照秋锦，继续往前走，或许是今天遇到的事情太多，“照秋锦”三字精准无误地戳进了她内心最深处，搅动起一池裹着记忆的漩涡。

她想起了和萧约叶相识的往事。

寻照秋锦的过程并不容易，大约七八回方有一拔尖者能完成区别任务，洛千远刚到三清阁那会儿，仅是默默无闻的一个小符修，就是靠找到符修部所有照秋锦一战成名，从此惊才绝艳，名震八方。

这是旁人眼中的她，而对洛千远自己来说，那年的故事，别有两样。

那时，她初来三清阁，了解到符修在压制夜灵赛道上几乎一骑绝尘，毫不犹豫选择了修符，赶秋会是最佳展现自己的机会，颇有威望的荷照长老要在那一年收徒，于是，她的目光锁住了那年的桂冠。

她天资上乘，又聪颖灵秀，没费多大力气就寻到了符修部安置在翎阳城里的七块照秋锦，最后一块就藏在玄水关那片丛林中，可当她踌躇满志地闯过所有关卡，来到目标的那棵树下时，之前满目苍绿，可谓四野无对手，这儿却有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

那姑娘已看到树顶灿烂的锦黄色，摘了片叶凌厉挥去，树顶的照秋锦落下，正要伸手，洛千远纵马斜刺里勒来，猛力一拽缰绳，马发出一声清锐叫声，两只前蹄高高抬起，她一踩马刺，跃起朝照秋锦捞去。

见有人争夺，萧约叶反应极快，又抓住一片枫叶，耀目的红擦过洛千远，携少女迅疾的指风擦锦而飞，洛千远抓了个空，感受到这位对手极其不一般，落回马背，方认真看了她的模样。

参与赶秋会的三清弟子都需着阁内白衣，以作辨认之用，但是萧约叶颜貌是清艳那一挂的，当真灼艳，哪怕一身白衣也浓郁如墨，风姿卓绝，气态难御，一掀眼睫就有不知名的意味万千，明朗煦丽，在秋日清柔的光下灿烂辉煌，这种眩目的漂亮，可颂为华丽。

她发上系着一条檀色的发带，看向洛千远时，容止明昳非常，声音却是礼貌且好听的：“你是……”

“谁”字还没问出来，洛千远就策马奔到被扔掉的照秋锦边，翻身跃下直接抢，萧约叶眼看来者不善，不再多说，拔下腰间匕首远远扔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扎到照秋锦上，而后收束灵力，那锦便朝她飞来。

洛千远转身，下意识捏了个诀，对着萧约叶放了出去，然而两人在交手的第一瞬间，彼此都凝固了。

洛千远冷道：“你竟懂羽渊术法？”

萧约叶也认真看她，道：“师姐好生厉害，竟已有自己独创的法诀了吗？”

洛千远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非你的师姐，和你一样同是这届三清阁最新收的弟子，我名洛千远。”

而后不待萧约叶开口，她就淡淡道：“我见过你，你是阁主带回来的那个人。”

萧约叶微微笑了一下，没作否认，说：“我叫萧约叶，幸识。”

洛千远打量她，因父亲刚因游夜故去不久，她语气十分不善，几乎可称质问：“你怎会懂羽渊术法？”

“机缘巧合，略识一点而已。”林霏开在萧约叶刚能说话时就在她面前毫无顾忌地胡乱驱策游夜，不懂也得懂了。

“好，那我跟你谈个事，”洛千远生硬道，“今年的照秋锦，你能不要吗？”

本是初识，面前这个女孩子对自己的态度和语气却十分怪异，若非确认未见过，萧约叶几乎要怀疑自己可是曾得罪过她，这单刀直入的问题激起了她的兴趣。

她跳下马背，身姿颀长，已有日后行事难以捉摸的影子。“有理由么？”她笑笑，很自然地问道，“你应知道，这是作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