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书阁发现了一本记录傀儡幻阵的书,因我选修了荷照长老门下的断灵符,便拿这幻阵作一二练习。”澄将明缓声给她解释,“但是,洛师姐发现,这幻阵不对。”
穆安羽愣了愣,轻声道:“洛千远?”
澄将明:“是的。”
穆安羽垂下睫,眼中情绪被纤浓眼睫遮住,只能听到低低的声音:“然后呢?”
澄将明寻思和洛千远有关的事还是简单给她说来得更好,三言两语,快速将事情讲了一遍。听完,穆安羽微微锁眉,沉吟道:“意思是,你们认为幻阵有问题,皆因那本书缺少了一页?”
“或许那页记载了什么关键内容,”澄将明迟疑着,“我没看到,才导致了幻阵出错。”
穆安羽想起了一个人,脱口而出道:“萧约叶呢?她不是经历过多次傀儡幻阵,没看出什么吗?她要去吗?”
澄将明有些茫然:“……这样吗?”
似乎她并不知道萧约叶曾经多次以傀儡幻阵进行练习,穆安羽察言观色,缄了口,答应随她去被指的碎风林探查一二。
翎阳之地晏然,丰饶富足,这片碎风林,在最偏僻的城西。
碎风林外,澄将明翻开那本书,越靠近目的地,书页上那只手的颜色就越深,至现在已经是黑糊糊一块,紧紧贴在扉页上,她发现了不对:“穆师姐,这手指的方向变了!”
原先是朝西,现在却缓慢指向了东,抬眼望去,便见此地西边,是一棵其貌不扬的碎风树。
穆安羽将澄将明挡于身后,走上前去,碎风树感受到有生人走进,不安躁动起来,突然,一缕游夜自树的躯干腾空,同时那只手上也有游夜飞起,二者合为一体!
但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制着,它俩左右闹别扭,虽合为一体,却并没有放出什么灵力。
穆安羽仰头看了一息,从二者身上感受到了同样的气息,肯定说:“这树上的游夜和书上之手的气息一样,出自同一个人。”
澄将明精神一振:“莫非这人就是撕书的那位?我们找到了?”
穆安羽却没有她那么轻松乐观:“我觉着没那么简单……”
她没来得及思索完,天上的两缕游夜互相不合,竟然相看两厌,扭打起来,一时间冲破禁锢,放出一道灵力,朝西边袭去。
西边树后闪过一片衣角。
那里有人?!
穆安羽敏锐扬手,掷去一张符纸,堪堪在那灵力击中树时替树后之人挡下,那人大约是发现藏不住,犹豫了半秒,坦坦然走了出来。
澄将明咂舌:“师姐?”
洛千远仰头,淡淡看了一眼还没燃烧完的符纸,淡漠说:“断灵符啊。”
世传断灵符是因洛千远痛恨穆安羽而专研的抵抗游夜之物,在这种情况下被穆安羽这般所用,实在有点尴尬。
澄将明也觉得尴尬,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师姐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说过不要独自一人来碎风林。”洛千远冷着脸道,“但我料到你不会听,是以先一步来侯着。没料到这次我失策,你倒是听了我的,你确实,”她微微哽了一下,“不是独自来的。”
她不等回答,走到那棵树前,然而看不出个所以然。“确定这两缕游夜出自一个人之手吗?”
这话只能是在问穆安羽,穆安羽从怔愣中回过神,好歹将自己的思绪从看到她的一片混沌中拔了出来:“……是的。”
洛千远皱眉,那就很难办了,有人在碎风林中留下游夜,同样的痕迹又出现在了三清阁,偏偏这一切发现的又顺理成章。
这般毫不遮掩,说得悚然些,不像线索,倒像刻意指引。
可这人是什么身份,竟能自由出入三清阁?
穆安羽和她想到了一处,抛开其他杂绪,说:“我进碎风林看看。”
洛千远被此语所惊,终于转头望了她一眼。
洛千远的样貌与小时候其实没多大变化,气质却已经殊然,儿时的天真同欢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久在雾中的淡薄和捉摸不定,穆安羽心中苦涩,道:“你们留在外面,以作不备,可好?”
洛千远却沉默了,似乎在斟酌,澄将明察言观色,震惊道:“师姐,你不会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吧?”
一句话提醒了洛千远,澄将明平日再怎么刻苦学习也还没真正直面过游夜,把她落下,实在不道德。思及此,洛千远道:“好。”
穆安羽孤自向林子走去,澄将明看着四周诡异的气氛和洛千远不安的神色,抬起手想安慰安慰她,谁料最后一刻洛千远突然上前一步,脱口:“等等。”
澄将明的手落了个空,眼中浮现出一丝意外。
洛千远再度走了一步,犹疑了一下,道:“碎风林凶险,你……尽量往南走,萧约叶也许在那一侧的出口。”
穆安羽意外:“什么?”
“我同她一起来的,”洛千远道,“她往南边探查去了。总之你要……”
她噎了个半死,到底没把“诸事小心”四个字吐出来。等穆安羽的身影消失在林间,澄将明犹豫不决了一会儿,一点点蹭过来。
“师姐,”她好像有点闷,“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洛千远这才回过神,看着她:“怎么了?”
这次论到澄将明话在口中半噎了,她多有踟蹰,纠结了老半天,终于低声说:“你很关心穆师姐啊,可传言不是这么说……那你是真的……真的恨她……吗?”
她刷一下住了口,因为洛千远倏然锐利的目光实在太刺人,她闭上眼睛,最后给了自己一拳,讪讪退开。
“我说笑的。”
洛千远面色冷然地抬头看天,一片落叶被风卷起来,在空中飘荡半天,最后轻悠悠坠到林中穆安羽脚边。
穆安羽有羲元镯相护,倒不惧怕聚拢在碎风林间的浊气,可是一路下来,什么不对劲也没找着。直到快要看到南侧的出口了,一道突兀的黑雾腾了起来。
这是碎风林中惯会迷惑人心的黑雾,她心内一紧,急步冲了进去,望不见方向,只好一时依靠直觉前进,好在最后一刻,看到了萧约叶。
穆安羽心中一松又一绷,奔到她身边,不确定她有没有被这黑雾影响到,先试探着唤她:“约叶。”
这片黑雾不是寻常物,是羽渊内能蛊惑人心的灵雾,常会出现在碎风林各个角落,和魇妖迷惑人心的手段如出一辙,喜欢变幻出人最不愿看见又最害怕的事物,让人沉沦,但又比魇妖狠烈,会趁人意识涣散时摄魄。穆安羽尚不知萧约叶看到了什么,只能半拖半抱地将她带到一棵树下,唰一下拔出青白的利刃,和从前一样,往自己腕上一划。
她沾上血,混在灵力里,给萧约叶渡了过去。
终于,萧约叶瞳色渐渐清明,勉强找回了自己的意识,看到穆安羽,脸色一惊:“你——”
穆安羽没有多说,将她未尽之言堵了回去:“你看,我说过吧,”她一笑,“放血是真的很有用的,终于轮到我救你一次了。”
萧约叶:“……”
她按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你从碎风林中来?”
穆安羽:“是的。”
“你见到洛千远了?”萧约叶犹豫一下问,“碎风林中有何异动?可曾被碎风树袭击?”
“关心你自己吧。”穆安羽说,“你怎么会被灵雾缠上?”
萧约叶揉了下额角,恢复了常态,沉声道:“那里有异动。”
穆安羽看向她指的方向,愣了愣。
一棵碎风树下有个落在地的发簪,做工精致,璀璨华丽,旁边铺着凌乱的枯叶,很是漂亮,上面却附有游夜的痕迹。
碎风树无差别攻击威胁到它的所有人,甚至包括游夜,林中的灵雾则无规律乱转,哪里动静大去哪里。想来,是这棵树和发簪上的游夜争斗,将灵雾招了来,殃及池鱼,给在这里毫无防备的萧约叶来了个措手不及。
穆安羽拾起那根发簪,敏锐地察觉到这和三清阁此次一事相关:“这簪子的主人是谁?”
萧约叶取出她的那只骨哨,骨哨和发簪放到一起,如上次指引碎风林的方向一样,这次,空中出现的那只大手指向了翎阳城东边的方向。
“看来,便是这发簪指引澄师妹来碎风林的。”穆安羽仔细端详了一阵这惹事的发簪。
好歹是有了个结果,虽然还是要探查,但总比一无来得好,为防有什么遗漏,穆安羽绕着这四周转了一圈,萧约叶刚想过来和她一起看,穆安羽及时道:“你先别动!”
“灵雾记人,若你乱走动,它们会再度找到你。”穆安羽及时给她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也许萧约叶比三清阁其他弟子更明悉羽渊,但论这些稀奇古怪的灵物,她无疑更熟悉,一抬下巴,不容置疑,“站那儿别动。”
萧约叶无奈,只好安分地站在树下出神,穆安羽走到她面前那一段路,回头,确定她还在那里站着,可是这个视角,不知为何,心内浮现出一种和上次差不多的奇异感。
眼下办事要紧,她先竭力按下那份感觉,等到确定四周再无异样,方转过头。
萧约叶依旧站在树下,她则立于树荫外的彼端,一时间,那日幻境外纠缠她记忆的浮光又淹了过来,她在很久以前的往事中沉浮,春风夏蝉秋露冬霜一瞬掠过,追着年轮的序,突然抓住了一点端倪。
萧约叶曾说,我也有一段时间在云宣。
还有幻境外她给自己包扎时那份追逐不到的熟悉感,以及总若有若无萦绕在她身上的奇异……
萧约叶似有所感,安然望着她,并未说话,两人这个位置看过去,她的身形好像在缓缓变小,穆安羽盯她半晌,记忆中漫天烟霞映衬的背景终于一点一点明晰起来,连带着四月春天芳菲的清新之意,先是慢慢越过时光铺就的长峦,然后,终于随着很多年前、很多年前西曦园内女孩子的颜貌一起,势不可挡地从海底冲浮出,将往昔一览无余地摊在了她眼前。
于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约叶,我是不是见过你。”
萧约叶一停。
须臾,她道:“何以知之?”
“西曦园,”穆安羽道,“傍晚,”顿了最后一秒,犹豫,“……小曦?”
萧约叶默然几息,抬起头。
她说:“是的。”
“你……”穆安羽震惊,“是不是第一次见我就——”她回忆起一切,那日玄水关生事,萧约叶见到她的第一反应确实是浅愣,想起这些日子的一切,却依旧难以置信,“就看出来了?”
萧约叶有些苦涩地笑了,说:“是,却也不是。”
穆安羽:“那为何不早告诉我?”
“因为那是很久前在人界云宣城的过往,”萧约叶轻道,“我曾在幻境中看见过你的过去,如果你有意,你会想起的,你的岁月不堪回首,如果你记不起,那也是好事,我为何要让你再回忆一遍?”
穆安羽张张嘴,一时无言。
当年爹娘身陨后,她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在二神界,却也不在妖界和人界,而是在羽渊。
羽渊最后一次生事时,她随爹娘来到了从未谋面的故乡,恍惚记得有个和爹相熟的爷爷照看她,但父亲离去后,局势越发混乱,大约是觉得她在那里总归不是办法,那位爷爷安排好一切,将她秘密送去了人界。
那座城市叫云宣。
云宣最大的歌坊乃是锦絮楼,穆安羽在这里打杂做事,度过了孤寂冷清的童年,彼时距离那次游夜事变未过多久,她羽渊的身份难以遮掩,世人视她于罪孽之人,满心厌恨她,尽找些不可能完成的事为难她。
普通人受夜灵奴役多年,心恨滔滔,开始还有人看不过,维护穆安羽,然而却受质问“她无辜,那我死在游夜异动和夜灵手下的亲人又算什么呢?”“如今她能靠自己过活,我爹娘却不得不睡在阴冷的坟墓中,你为何不说这是凭什么”,怼得人哑口无言。
人族和夜灵族这一出死命题本就是无解,神界借远高于凡人的岁数和修为俾睨世间,还有余力一搏,那凡界底层人的心酸和痛恨呢?换句话说,在这千万年江水般汹涌的争斗和岁月内,谁真正有错?
后来,苏逾砚寻了七年穆安羽,将她带到了东玄界,因着自我保护的本能,再因着凡人的一生,在漫长到几乎不记岁月的修道生涯中是何其短暂,半是刻意忘却半是时间洗练,她的记忆,在无尽的修道和练剑中一点点消磨而去。
所以她忘了,她竟不知,原来在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