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穆安羽意识清醒的时候,眼前一切都变了。
她一个人站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里,花草的芬芳盈满鼻腔。
外面阳光很好,照得大堂内的兰花阶梯熠熠生辉。
还很年轻的秦老夫人……不对,现在还不是老夫人,秦夫人站在大堂上,身边是小婵,穆安羽听到小婵小声:“一个叫苏暮晓,一个叫许逢黎,她们已经跟着秦小姐来了。你去把她们带进来吧。”
最后一句话是对穆安羽说的,穆安羽借着答应的空隙,在剔透的牡丹花雕上悄悄打量了一下自己。
这一眼,她全身毛孔张开,冷汗唰一下浸透了遍体!
牡丹花雕倒映出的是一个纤细挺拔的影子,这和她原本无差,但这个人……束着饰花发冠,一身利落的短打,俨然……是个少年!
这宋霜溪是怎么学的技艺啊!!
就算是寄生成一个物件,也不会比此刻受到的惊吓更大了,穆安羽心底咆哮,从头僵到脚,直到仔细辨认了一下面容——虽然装饰陌生,但清秀温婉,是个做男儿打扮的少女。
她一颗心才轰然落回胸腔,重重地吐息出来。
“绣苔?”小婵疑惑地叫了她一声,“你怎么了?发什么愣?”
“我这就去。”穆安羽宛如适应刚长出来的四肢,一步三磕地跑了出去。
这应是多年前,苏暮晓和许逢黎初被选为花戎备选人的情景,穆安羽来到大殿外,发现和她做同样打扮的还有一大群女孩,斯情斯景未免诡异,她不动声色,借着绣苔的身份,弄清楚了状况。
露林的珍草园有一批专门的锁颜军,因露林女子对花草更敏感,故只收女子,绣苔是锁颜军中的颜尉,今日由她引入未来的花戎公主。
“绣苔,跟我来吧。”
一道熟悉的声音唤了声穆安羽,抬眸不由一惊,竟是一样打扮的秦徽媞。
未知秦徽媞还有在军中的经历,穆安羽跟着她走出人群,因找到了这一代的花戎公主,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笑,唯独秦徽媞并不欢愉。
她叹息道:“珍草园已经有异动很久了,这两个姑娘,真的能救露林于水火之中吗?”
穆安羽道:“花戎公主坐阵,珍草园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秦徽媞眺望天边云霞,话音中有浓浓的不甘:“可是,绣苔,都说露林世世代代靠所谓的花戎公主支撑,这么大一个氏族,没了花戎公主就活不下去了?我不信秦氏一族的命运就这样了!我更不信我们羿原族要靠区区一个人来决定存亡!”
她说完就带着许逢黎和苏暮晓走了,留下穆安羽对着背影沉思。
露林的原生居民,原来隶属羿原族这一远古族系?
萧约叶和宋霜溪会在哪呢?
以为她二人也在这一批锁颜军中,穆安羽上上下下翻了一遍,别说人影,连个鬼影都没有,最可气的是,作为锁颜军中的颜尉,她根本没有外出找寻的机会,不得不一直在许逢黎和苏暮晓身边,陪她们完成“入乡随俗”的初入礼。
那年的苏暮晓比现在还要天真单纯,满眼亮晶晶,对秦氏殿堂内每样东西都好奇心满满,许逢黎却被命运一再捉弄,从一开始的惊恨交加到后来的生无可恋,唯独在看见苏暮晓时,眼底漫开无奈。
她给苏暮晓讲人间和亲公主的故事,告诉她以一人换万人和平,对那一人未免不公平。可是,当苏暮晓迷惘地问她“那我们应该不管露林吗?”,她也会迷惘。
对许逢黎这个人来说,她不甘自己的命运被钦定,可是若因任性而害得万民遭殃,她本性善良,只是不甘。
经历得越多,她越痛苦。
秦徽媞很倚重绣苔,刚接回苏暮晓那天,便找来道:“我看了,这二人间,暮晓更有可能是下一任花戎公主。但是,羿原族这次逢灾,就算珍草园不倒,我们又能撑到什么时候?”
她屡次三番地谈到这个,穆安羽小心翼翼地问:“这次的问题,这么难解决吗?”
她并没有套出秦徽媞的话,秦徽媞只是坚定地说:“不论如何,为露林,我随时能献出我的生命。”
羿原族,这个古老的名字,穆安羽在苏逾砚南山殿的古书橱中见到过。
她知道,这是分散在东玄界偏僻地带的一个神秘民族。
眼下,似乎遇到了一个大麻烦,而这个大麻烦……隐约和很多年后,秦徽媞再度出山,在浮玉城做的那个局联系在了一起。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是重中之重。
秦徽媞对苏暮晓谎称花戎公主其实就是一场找民间女孩替贵族女孩替罪的骗局那天,苏暮晓本就受许逢黎的话影响颇大,再听了这个,一时激动,修炼花戎专有的心法时竟然惊动了内脉。
这消息当晚就传了出去,人人吃惊,传言纷纷,觉得这一代花戎公主八成不是苏暮晓了。
穆安羽算是看明白了——苏暮晓落选这事,根本就是秦徽媞暗中推动的。
回想起那天她说苏暮晓也是愁眉不展,穆安羽有了个大胆的猜测,秦徽媞好像……很希望苏暮晓留在自己身边?
不能坐以待毙,穆安羽决定亲自出去找寻秘密。摸透殿堂地形后,一天晚上,她乔装一番,揭开自己屋子上的瓦片,一跃而上,当了一回梁上君子。
月黑风高杀人夜。
殿堂东边有个小阁楼,穆安羽事先探查过,那是秦家人为羿原族存藏机密材料和法器的地方。
但是,去那一块的路程都是条条坦荡的大路,没有任何容身之地,像是专门为了防贼准备的。房梁离阁楼又相当长,穆安羽不是鸟,飞不过去。
她无奈,只能“脚踏实地”地选择走路,几条线中,唯独东边一片小林子相对更隐蔽。
奈何流年不利,她刚进林子就感觉有人跟着自己,隐入草丛走了几段,更觉不对,灌木丛中窸窸窣窣的动静,显然离她越来越近——
她一身夜行衣,若被逮着,怎么都解释不通,穆安羽当机了断,十分利索地扯开黑袍,露出常服,假装自己是饭后来消食的。
下一刻,一对人影从灌木丛中搂抱着出来。
两人情到浓处,不能自控,此刻在黯淡的星光下终于有了宣泄的余地,并没有做什么,只是背对着穆安羽,急促又羞赦地亲吻。
穆安羽:……
她懵了。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腿已经自己拽着她蹿出了小树林,心惊如鼓,一边念叨“罪过罪过”,一边痛定思痛,想起开始时跟在身后后来又消失的那阵脚步:怎么没想到!她怎么能没想到!这么片小林子,不就是用来做这个用的吗?
月黑风高夜?一片一对人罢了。
这么一着,她也算是误打误撞,出了林子,彻底走到了阁楼前。
穆安羽闭上眼睛,方才是她最大一出失算,好半天才敛回心神。
她贴着墙根,谨慎地走了几步,先确保附近没有盯梢的眼睛。
结果刚转过第一个拐角,就撞到了一个人。
频频出现意外,穆安羽几乎有点麻了,她揉揉脑袋,突然想起:这里是秦家的秘阁。
——除了她,今夜还会有谁在这里?
猛然抬眸,但见面前站着一个腰间悬着刀的陌生人,看到她一愣,穆安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骤地被她拿刀抵着咽喉推到冰冷的墙壁上:“擅来秘阁之地,你是什么人?”
穆安羽只好搬出目前的身份蒙混过关,义正言辞道:“我是锁颜军颜尉绣苔,今夜例行来查看秘阁安危,你且又是谁?”
那姑娘眉眼古怪:“锁颜军?”
她不经意流露出的诧异让穆安羽眉梢一扬,捕风捉影地找到了一丝不对劲,没待细想,这人就放开她,握紧刀:“我是秦夫人的人,此番也是来寻查的,既是同行,误会一场,一起便是。”
穆安羽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秘阁大门——还是锁着的。
如果真是秦夫人的手下,没道理不走大道,穆安羽悄悄看了眼这姑娘握的刀,上面并没有秦家人特有的露林花记。
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猜测在心中膨胀起来。
她道:“小曦?”
“……”
萧约叶抖了一下,怔怔回过头,恰逢穆安羽凑近来看她,两人不防,吐息撞到一处。
都愣了愣。
下一刻,萧约叶下意识一动,似有后退之意,但穆安羽不知怎么想的,反正她现在是“绣苔”,如同蒙上了一张肆无忌惮的面具,竟更进了一步,以这种在外面想也不敢想的距离,将此刻的萧约叶几乎盯出一个洞,恍惚道:“真的是你吗?”
萧约叶注视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一滞——“是我。”
肯定的答案落下,穆安羽方如梦初醒,猝然一退,语无伦次道:“那你……你现在是谁?”
她的气息一触即消,留下的却似乎是能燃烧经年的长温,月光下,萧约叶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叫湛若。”
湛若并不是秦家人,甚至和露林核心没有多大关系。
她是这附近街道一家酒栈老板的女儿,萧约叶也不知道自己的意识怎么会莫名其妙选择这个人。
更莫名其妙的是,这些天,她被迫跟在亲人后边,帮忙经营了好几个月的酒栈!
她在外面免费打工,怪道穆安羽将秦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像她的人。
穆安羽莫名有点想笑:“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萧约叶神态微变:“昨夜,秦徽媞来客栈住了一夜。”
秦徽媞带着很多东西,俨然是要出远门的架势,街上的人议论纷纷,说最近不太平。
萧约叶因此密切关注秦徽媞住进客栈后的动静,发现她的房间中弥漫中浓厚的灵气,像是上古法器所释,但是她第二天很早就离开了客栈,没有办法,只好趁此夜来秦家殿一试,也许能知道她带走的法器是什么,以寻此踪。
穆安羽放下心:“既如此,我们进秘阁一探吧。”
她重整旗鼓,轻灵一跃上了檐,旧法重施,揭开一片瓦,回过头时,却见萧约叶站在月下一动不动,神色古怪地看着她。
穆安羽不解,道:“为何不上来?”
“阿羽,”萧约叶生无可恋地说,“湛若她不会功夫。”
穆安羽反应过来——萧约叶此时只是一个普通客栈老板的女儿,寻常人不通道法,别说挥剑或施诀,怕是上个房都困难。
她哑言,站在屋檐上,和萧约叶毫无意义地对视了会儿,最后一捏眉心。
……还是没绷住。
她笑了个够,而后蹲下身,朝萧约叶伸出一只手道:“那我拉你试试。”
附身幻境中人,经时间推移,那个人会和本人越长越像,绣苔虽为军中颜尉,却是个眉眼顶温柔的姑娘,奈何穆安羽一来,立刻气质清姝,冷凛自若,叫人觉得难以把控琢磨,依稀有她外面真正模样的影子。
然而,此时穆安羽到底不是幻境外那个需要顾及身份的人,方才一笑没有掺杂顾忌,如山冰齐唰唰全融了,蘸着月色,非常动魄惊心。
萧约叶凝视她很久,握住她的手。
可她还是高估了这么个凡人姑娘的实力,习惯性地借力想跃,没料到双脚一离地,平衡尽失,亏得穆安羽紧急将她捞住,拖是拖上来了,却一个趔趄,两人顿时一上一下摔倒在了屋瓦上。
穆安羽的笑还没收尽,茫然睁大眼,望着上方少女,有一瞬间,突然听不清自己的心跳了。
她今日能那么胆大,皆因为这一刻她不是她,然而在萧约叶顶着一张同样陌生的脸靠近她的这一刻,她刹那觉得——
面对这个人,好像不管变成什么人都不管用。
就算隔着一层又一层面具,就算顶着完全不同的身份,甚至,穆安羽觉得,就算有朝一日,她需要站在她的敌对面——
也没有用。
仿佛叶落于土,一点模糊的东西在这一刻落了根,迅速在穆安羽心中生长。
她曾答应过她不会再逃。
可是在这一刻。
穆安羽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