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少女湛若长着一张清秀干净的脸,论姿容,和萧约叶不是一个风格,穆安羽并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慌乱。
她深呼吸,压下心乱如麻:“走吧。”语罢急急转身,也就没看到萧约叶站起的那一刻,眼神泛空。
唉,萧约叶倒扣一口黑锅,茫然地想,这不中用的凡人身体。
等她如同渡劫似的从屋顶跳下来,穆安羽已经朝秘阁深处去了,法器台上,其余物件都安安静静地躺着,唯独标签上写着“安微珠”的前面是空的。
穆安羽平复心情,思忖,秦徽媞带走的竟不是朱颜镜?
朱颜镜是羽渊的法器,不带它,说明羿原族的危机和羽渊无关。
那会是哪儿呢?
这时萧约叶诧异的声音忽然传来:“阿羽,等等。”
穆安羽踌躇一秒,做足心理准备才回过身:“如何?”
萧约叶取下书架上的一本书,摊开放在她眼前:“你看。”
——书上的每个字,都非常清楚。
她们进入的是秦徽媞的记忆,幻境宏大,可终归是有注定结局的过往,在这里,穆安羽和萧约叶都无法成为自己,扮演其他角色,整个世界,注定是缥缈模糊的。
可是这本书,这么小的物件,字迹却没有任何混乱,无比真实。
简直像现世的物件。
这不正常!
穆安羽愣了愣,迅速取下其他书翻看,每本都是如此。
她如有所感,抬起头来。
萧约叶炯炯看着她,说出了她心中的猜测:“这幻境中除了我们和宋霜溪外,还有其他人。”
——只有幻境进入其他修为高强的人,注入足够构建一个真实如现世世界的灵力,才会如此。
穆安羽啪一下合上书,眉眼变冷:“你在客栈里,听到街上的民众都说最近不太平,出问题的地方是哪里?”
萧约叶:“……觅崖。”
穆安羽:“……”
行吧,不是羽渊就是觅崖,反正和她老有关系就对了。
她扯扯嘴角:“好,去觅崖就是。”
露林到觅崖至少有一天的车程,时间是足够的,可湛若这个凡人动不动就会感到累,出发前穆安羽其实很想对萧约叶说“你留在这,等我回来吧”。
然而冥冥间,她记得自己答应过萧约叶绝对不会再把她推开,矛盾半晌,还是一起上路了。
好在萧约叶虽然目前不能打,但,脑子并没有受任何影响。
“羿原族一百多年前曾有危机?这件事我倒是在墨霖阁的卷轴上见过,”马车轱辘作转,萧约叶低声对她道,“是珍草园的阵法急需灵力修补,但许逢黎和苏暮晓这时只是花戎公主的待选人,无法相助,露林只好派人去轩辕海借法器,修补阵法。 ”
穆安羽恍然:“原来当年,去做这件事的人是秦徽媞。”
墨霖阁记录都是机密,她不曾读过,此刻闻听,觉得不对,想了想,一掀睫毛:“轩辕海?你可记得许逢黎和徐云渺?”
——徐云渺误以为许逢黎能打开海篱,妄图得到海篱后的法器,没有任何意义地忙了一大通,毫无收获。
莫非是在幻境中的人是徐云渺,他贼心不死,率领着一帮人卷土重来了?
萧约叶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摇头:“有可能,但徐云渺一人的灵力,不足以让幻境发生如此大的改变。”
“你的意思是,”穆安羽沉默了一会儿,生无可恋,“除了他,还有更多人进来了?”
萧约叶勾了下嘴角,依旧是一贯的游刃有余,完全没管自己现在是个剑都不会使的普通人:“此幻境由宋霜溪所构,承载的物件是秦徽媞的干花,若真出问题,只能说明有人盯了宋霜溪许久,且完全知道露林的事,若你所说为真,我倒觉得,来人不难猜。”
穆安羽安静片刻:“——是月小姐和赵兰尘。”
说完这话,有一刻,她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冷。
好像她为探寻所做的一切,终究只是巨大棋盘上微不足道的一角,谁也不知道执棋者究竟是哪双方,可是背后抵押的筹码却巨大,毕竟月小姐和赵兰尘都是羽渊的风云人物。
然而,当萧约叶轻轻将手盖到她的手上的那一刻,穆安羽迟疑了一下,忽然睁开眼,笑了。
她说:“一隅幻境,竟能容下这么多人?既然有心把戏目做得如此大,我就会它一会。”
坚韧且无畏。
这下轮到萧约叶发愣,其实很早她就发现了,穆安羽永远如此,脆弱只是厚重外壳下难窥的一角,少有人能透过她看清她真正的情绪,这一层本是雾里探花,在这一刻却让她感到无比的遥远,掌心的温热渐渐灼人,她轻轻摇摇头,道:“好。”
“无论怎样……”
我在。
*
秦徽媞神色凝重地孤身立在汹涌的浪花前,从怀中取出一颗烁着盈然微光的珠子。
海风送来她低声的祈愿:“愿水神降福,我愿为羿原族付出一切,魂魄化灰,在所不辞。”
萧约叶和穆安羽赶来看见的正是这一幕,这话穆安羽已然听过,知她所愿,萧约叶却微微一扬眉,似有所思。
秦徽媞说完,安微珠飞进浪花中。
紧接着,白浪拍岸,渐渐温柔平静,凝出一道暖光。
天地悠悠,一海相连,辽而无际,秦徽媞指间挟一张闭息符,走进分开的浪花里。
穆安羽和萧约叶跟了上去。
没有想到,下一刻,身后突然惊起一声:“站住!”
二人一惊,转身,但见一个人勒马到悬崖前,雷厉风行地跳下来,秦徽媞却恍若未闻,自顾自消失在汹涌的浪花中。
她听不到那人的声音。
风吹过马上人的面纱,怒道:“可恶!”
穆安羽看着徐云渺的面容,一阵无语。
居然让她猜对了。
此地是幻境,徐云渺以他自己本身的模样出现,境内的人无法感知他,徐云渺咬牙切齿地从袖中抖出一片镜子碎片,朝秦徽媞消失的方向挥去——
穆安羽眼神一锐。
她倏然弯腰捡起一片石头,海石从她手中斜刺飞去,截断徐云渺的碎片。
若让他用这仿影镜幻出安微珠在现世的仿品,海篱就危险了!
徐云渺吃了一惊,低头看向隐蔽处,穆安羽避无可避。
她索性不再避,沉声道:“仿影镜是上古神器,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个?”
片刻,徐云渺勾起一边嘴角,道:“穆安羽吗?”
虽然她现在是“绣苔”,但除了穆安羽,没人会这么巧在幻境中,又这么敏感阻止与海篱相关的事,徐云渺笑眯眯地取下背上弓箭,慢条斯理地搭了一支灭灵箭,玩似的对准她:“坏我一次好事不够,还要来第二次吗?左右这里是幻境,我可不介意当一次恶人。”
他认出了穆安羽,自然也猜得出来旁边的人就是萧约叶,看出湛若是个不懂功夫的凡人之身,眼中精光一闪,笑:“天助我也!”
下一刻,灭灵箭啸风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穆安羽猛然推开萧约叶,灭灵箭未曾歪斜,没入她肩膀,她踉跄一步,一步趔趄踩空于海渊之上,落了下去!
徐云渺还带着一队人,随着他这一箭,身后人气势汹汹地朝轩辕海扑,可在她落下去的那一刻,萧约叶大脑一片空白,避开背后密密的箭矢,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想,竟随穆安羽一起跳了下去!
海崖高而险,长着层层叠叠的植物和灌木,风发疯一般裹上身体,身后依稀传来一声怒不可遏的呵斥:“徐云渺!!你干什么?”
徐云渺悠悠转身,从容:“江弄疏么?不必惊讶。”
他将弓箭收好,嗤笑。“我和你,本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气喘吁吁赶来觅崖的年轻女子撑着膝盖喘息,眼神像淬了毒:“你——”
萧约叶是被冰凉的海浪拍醒的。
天很暖,峭壁竟开了花。
她意识散乱,头痛欲裂地揉了揉额角,心想:“春天到了吗?”
下一刻,意识回笼,她记了起来——穆安羽坠崖,她跟着她一起跳了下去。
心中一惊,萧约叶头晕目眩地站起来。
环顾一圈,没有任何人。
身处的幻境被徐云渺暴力打破,会导致一个很可怕的后果——坠入更深一层,越往下越无主,不知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生物冒出来。
然而萧约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穆安羽在哪?
她努力尝试感知她的气息,神海一片荒凉,没有任何反应,微微蹙眉,又不抱希望地尝试召碧潮琴或者封阳弓,可湛若的灵力太低微,储灵环反应也十分低微。
但此刻萧约叶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咬牙,直接强行召动,任凭经脉寸寸泛起痛。
一缕微光在手中闪烁,剔透晶莹的碧潮琴在海雾中缓缓浮现了。
萧约叶忍痛抓住碧潮琴,染血的指尖触上琴身。
神鸟织离,上古轩辕,碧潮琴冷冷的琴音响过海浪,如一曲神咒。
穆安羽坐在临海一块礁石上,回忆漫过脚踝,有些出神亦有些入神,四周尽是一望无际的海滩,唯独峭崖险险地延到头顶,潮湿的海鸟拍着翅膀飞过,天一片灰。
“阿羽。”很遥远的记忆里,好像有个声音在轻柔地唤她。
她仰起头,说:“阿羽是谁?”
远处有一个影子踉踉跄跄地朝她走来。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被吸引了,没有躲避,望着那少女走来面前,痴痴对她一笑,乖巧又可爱:“姐姐,你真漂亮。”
萧约叶:“……”
她根本来不及回答,光是看着岩石上的人,就陷入了怀疑人生的凝固。
她受碧潮琴的指引来到此处,可……没人告诉过她……她怎么会遇到小时候的她?
拿人间的年龄看,穆安羽现在最多六七岁,小女孩头发扎得很高,脸颊旁两侧鬓发轻软地飘落,眼神清澈见底,不比如今的凌厉肃萧,那是另一种玉骨天成,并不害怕,又带着一份自若从容的姝丽。这神情若出现在少女的她面上,是赏心悦目,但是出现在一个小姑娘脸上……竟更多了一份气蕴,仿佛清落疏雅的林间青梅,虽然稚态不去,却自拥天姿,一霎如窗映雪色,微微生凉。
萧约叶看懵了。
穆安羽却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十分之欢喜,开开心心又说:“姐姐,你真漂亮啊。”
“……”萧约叶艰难拽回意识,瞥了眼轩辕海,海边的白浪堆积,这一层没有徐云渺那波人,无法构筑清晰的世界,她瞧不清自己的模样,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是不是湛若,穆安羽夸的是谁。
她大脑混乱,只能努力平静:“你认识我吗?”
话刚出口她就对自己这个蹩脚的开头无了语,穆安羽眨眨眼,首先冲上来的是一派疑惑,诚恳道:“我应该认识你吗?”
“可以这么说。”回顾她毫不犹豫将自己推离危险的那一幕,萧约叶心内微涩,却又克制不住自己盯着女孩子巴掌大的脸看,或许还带了三分爱怜和慈祥,直看得穆安羽不知所措起来:“那……我怎么不记得我见过你?”
“没关系,是我见过你,”萧约叶急切地想明白此刻的她记得多少事,神智渐渐清明,飞快地压下去所有奇奇怪怪的想法,翻出一副严肃温和的面具套上,蹲下来和她平齐,“你叫穆安羽,所以我认识你对不对?”顿了几秒,自己都觉得这逻辑有点强盗, “你不记得也正常哦,我来的确实不是时候,不过没关系,跟我去个地方吧。”
穆安羽:“但是你——”
“我叫萧约叶。”萧约叶微笑道,“我认识你,我知道你,所以现在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一会儿就好,来吧。”
穆安羽看了她好一会儿,茫然:“哦。”
然后就莫名其妙跟着她向前。
要破幻境也简单,找到坠落的那个地点,再以诀符破界就好。
眼下看来应当是海崖下某个地方。然而萧约叶越走越觉得自己像个骗小孩的心怀叵测之人,这感觉在穆安羽苦着脸拽她袖子的时候达到了顶峰,小姑娘葱白的手指细细地牵上来,柔软暖腻:“姐姐,我不想走了。”
“不想走了......” 萧约叶道, “我抱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