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并没困惑穆安羽太久,刚踏进典当行,她就找着了答案。
只见珠光宝气、和徐家抱桐行比也不遑多让的光不度地面,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跪着一个人,凄声哀求道:“我!我明天就想办法去捕灵夜,我去织离潭,我下流渊,我去锢夜殿!!我什么都做,别让我去赤火军,别让我去——求求您!我……我给您磕头了!!”
此人翻身跪下,边大哭边哐哐磕头,额头一时砸出了血印子,他面前蔑然站着一个一身盔羽的人,柔声道:“无财或无身,不敢入珠行。若来光不度的人都如你这般背信弃义哭天喊地,我们的生意还怎么做?快滚,莫毁了我行名声。”
随着话音,一队面色冷凝、训练有素的军队走出,领头的长官全然不顾那人“我给你做牛做马,我不做赤火军”的惨叫与哀嚎,将一枚印记打到那人额角——乃是一簇燃烧的火焰,混着血,显得妖异非常。
然后他们就把那人活生生拖走了,徒留下指甲扒着地面的一路绝望的血印。
穆安羽目瞪口呆。
她从没见过有人能把生意做得如此惨烈,也没见过“毁名声”这词能被用得如此别开生面,下一刻,刚才还一脸讥讽的盔羽人瞧见她,立刻转了表情走过来。“姑娘,您来求什么?”
穆安羽:“……求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和羽渊相关之物,光不度都能为您办到。”盔羽人答道,旋即意味深长一笑,“只不过,要看您给出的筹码如何了。”
低眸一瞥,见她什么都没带,盔羽人了然:“所以您跟刚刚那位顾客一样,是以自身为筹?那跟我来吧。”
他笑得和煦灿烂,完全看不出方才将一位哭得凄凄惨惨的顾客打入了地狱,穆安羽随他走入光不度的深处,一路经过无数家这个巨大的铺城中单独的店铺,各种吆喝声也随之乱七八糟灌了她一耳朵。
“驱策游夜的法器,只要三碗您的心头血!不过声明一下,此交易仅限夜灵族哦!”
“损脉术法密传,今天免费教学!但得供我们免费实验……什么?不划来?很划算啦!那可是我家独传的杀人密术!”
“客官,您可知明幽锁?嘿,对,这种刑罚用的钉子,我们小店就有!”
“压制游夜反噬的禁符拍卖!您给不起?好说,去找主管画个押,给不起就入赤火军……啥?不愿意?无财或无身,不敢入珠行,这点胆子都没有,你来这儿干什么?”
穆安羽冷静穿梭其中,逐渐听懂了。
——这根本就是一家以典当为名头的巨大黑市,无数地下生意的商贩聚在一起,有求于他们的人带着相应的报酬远道而来,若价码适宜,便提供想要的东西,二者愿打愿挨,做着隐秘血腥的生意,而若顾客后续支付不起,如刚刚那人,后果已经很明显了。
无财或无身,不敢入珠行。供不起财,自只剩下这一副身躯,充奴充军,随便怎么用。
只是不知,所谓赤火军,究竟是什么。
思量间,盔羽人将她带到一个花花绿绿的柜台,柜台上铺着一张华丽绣着月亮的毯子,上面放着一本薄薄的押册,那人撕下其中一页,往穆安羽面前一摊,道:“姑娘请签字。”
此地凶险,来往之人鱼目混杂,不好说有没有各方隐藏的势力和视眈眈的眼睛,穆安羽捏起笔,微不可查地在半空悬了悬,然后慢条斯理签了个假名。
这是除安羽外,少时母亲唤她的另外一个名字:离鸢。
“穆离鸢?”主管念了一遍,向她推过去另外一张纸,指尖轻点,“行,下血契。”
“……”
名字可以用不为人知的,血却不能乱给。穆安羽清楚,自己一滴血,对游夜,对夜灵族,甚至对海篱,都有作用,何况,若在此地露出她水神后裔混杂羽渊族混血的身份……后果还当真不好说。
如今夜灵族已经很少了,若被误认作夜灵族,拉去大剜心头血,实在亏死。
看出她静默的犹豫,主管的笑容暗了暗,眼中流出阴森的怀疑:“姑娘怕什么?名字已入司命册,反水可是反不了的。”
说话间,主管的手伸向后背,穆安羽撩起眼皮,瞧见他背的那把大刀已经出鞘半寸,上面隐有斑斑的血迹,再不动声色地扫一圈周围。
便见看似风平浪静的店铺门口盯过来许多双眼,二楼甚至有人装都懒得装,直接架起灭灵箭,在熙熙攘攘中对准了她,大有“敢毁单就让你出不了正门”的凶意。
四周依然喧闹,然而这一方寸之地于穆安羽而言,虎狼环伺,楚歌四地。
穆安羽心道好吧,拿起柜台上的小匕首横过自己的腕,在最后一刻,却又弯起一对远山黛,容颜恬静,笑如凉霖,说:
“主管莫动气,我并非犹豫,其实,我来这里不光做生意,还在找人,那人是我朋友,曾在这儿多回交易,说是你们好得很,我才闻名而来……我这位朋友上次来后便不见了,我有些担心,想寻到她后,亲口问过再签,劳您多包涵。”
“找人?”主管的兴味被勾了起来,“到光不度找?有意思……你找谁?”
这题未免超纲了,穆安羽也不知自己这危机时刻胡说八道是跟谁学的,正要瞎扯,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从后面悠悠传来,冷静将一个名字掷于众人中间。
“陆为英。”
主管猝然回身:“谁?你说陆为英?!”
穆安羽是跟着羲元镯的指引追入此地的,并不知前面那个人就是陆为英,听到这个名字,也是微微一愣。
然后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是谁,大脑虽还浸在空白中,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猛然转过去——
坦率说,穆安羽一直觉得萧约叶长了双极度吸引人的眼睛,明朗清亮,意味深深,再简单的一句话,配上她意味不明的注视都变得难测起来。
更别提,在这样表面平静、内里波澜的局面下,要的就是这种清举从容的气场——只不过那睫毛一闪,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扫过来,勾人成了其次,惹心慌倒是一等一。
心慌,字面意思上的慌乱。
主管看着突然出现的、一步步走过来的陌生少女,皱眉道:“宛光的陆家主?”
“是的,”这一点萧约叶能肯定,九分事实和一分谎言,蒙骗一个人足够了,“陆为英以羽渊咒印纵夜,有反噬之险,故而常来光不度,寻求压制反噬之法,我说得可有错?”
主管微眯起眼。宛光陆家是千年古世家,财力和法力都十分雄厚,是如今光不度的上层主流客户之一,如果这姑娘所说为实,这两位还当真不好怠慢。
萧约叶自也知这层道理,是以若无其事又问一遍:“我可有说错?”
主管和她对阵良久,到底被她的波澜不惊所惑,拇指一动,刀慢慢被压回长鞘:
“不晓二位姑娘竟是陆家主的故交,多有得罪。但司命册已填,光不度做生意几百年,无有撤回名字的道理,还是冒昧请穆姑娘在血契刺一滴血,后续我定保管好此页押册,绝不搅扰。”
他不肯放弃刺血,想来终是疑心,穆安羽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有丝毫纰漏,纵然握刀的左手微汗,仍面不改色地将左指置于血盏上,一时间,近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过来。
那只对着穆安羽后心的弓弩暗暗拉紧,穆安羽明白,一分不对,灭灵箭都会破风而来。
她的血意味着什么,萧约叶再清楚不过,眼看她握着刀,刀尖就要触到肌肤,窗外风雪骤乎大作,她心间一根弦也绷到快要断裂。
突然,电光火石间,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北风拍窗,咆哮声咽,就见那后来的少女突然毫不犹豫地推开身旁人,迈上前一掠手,拎走了血盏。
继而她卷起柜台上的暗针,扎入自己的指尖,一滴血迅速从她指尖坠落,代替穆安羽,融入了血盏。
血盏静默一瞬,旋即生光——与羽渊相缠的契纸,自此生效。
穆安羽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句话冲口而出:“萧……”
最后一瞬她想起不可暴露她的真名,及时住了口,但愕然还是化作实质,压入她泛起沉沉霭气的眼底。
晦暗,惊涩,震然……以及难明。
血契之咒,这是能开玩笑的吗?!要知道,谁的血融入血盏,游夜的高阶主人便能以此为引,纵夜去寻那个人——遑论萧约叶对游夜傀儡有那么深的阴影。
情绪蒸挥太快,以至穆安羽一时难以自控,然而出乎意料,一直恨不得拿琉璃镜观察她神态的主管,这一刻完全没看她,啪一下弯下腰,撑着柜台,曲着两条腿,眼珠子差点掉下来黏上押册。
他结结巴巴又怀疑人生道:“血……血契生……效了?什么玩意儿?”
他良久才抬起眼,小眼睛瞪得贼大,目光在穆丝和萧约叶之间逡巡了一轮又一轮,颤巍巍:“你们……是……”
“……”穆安羽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突然就又懂了。
羽渊之物不可寻常对比,缺德和强买强卖很正常,血契就是典型例子——契咒一旦落下,便是天涯海角,也能找到刺血之人,完全杜绝供契人逃跑的情况。
可它有个致命漏洞,若契人随意找个路人刺血,路人就倒了大霉,所以……能被血盏认可的,必须是和供契人情感联系颇为深刻之人。
穆安羽写于押册上的虽非她行世之名,但落笔那一刻,灵脉的气息已被血盏纳入,此刻它毫无波折地容纳了萧约叶的血,这根本就是在说明,两人各自对彼此的情感都不一般。
……
……
穆安羽心间一时狂风突起,山雨未至,可满楼的风已吹得她一片清凉,周身上下每一寸关节都像被凿开,稍稍挪动一下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活像拆开重装的。
所以,她一动不动,她僵直身躯,她面色生硬,像站于戈壁看见岩隙生出的花,像穿于谷底瞥见涸溪遇见新雨——
困扰她的问题一霎那毫无防备都有了答案,她在影影绰绰中抓住了萧约叶的影子,却依然不敢靠近,残存的微弱理智挣扎着告诉她,萧约叶并不熟悉血契,不会知道这件事,只要她不说,她便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她至今没有攒够勇气往下走,故而只要她不说,只要她不——
但为什么这么难?她自小习惯寂寞,竟不知自己的心跳有朝一日会如此生机勃勃,执着地在一片枯寒中执拗地告诉自己:血契当然会有效。
因为我喜欢她。
因为我喜欢她!
然后穆安羽就听见萧约叶对主管开口了。
她说:“不错。 ”
她说:“是我喜欢她。”
“……”
主管的世界观约摸是受到了冲击,半晌没说话。
虽说暗域之地民风与东玄界迥异,譬如宋霜溪和晓衫青,两人之间纠缠的关系在影春城不足为奇,但听是一回事,真正遇到又是一回事。
主管的压刀的手上下摩挲一阵,最后讷讷:“果然是陆家主能结识的人……”
他这个结论来得奇妙,但眼下来不及细纠结,萧约叶这一言石破天惊,震撼的当然不止主管一个。
一直到被领进会客厅等陆为英,穆安羽脑子还在嗡嗡嗡,像被人倒进一万只蜜蜂,光在她心间绕不够,还自作主张地冲出来,在她面前跳起了霓裳舞。
室内陷入寂静。
她久久无言,萧约叶沉默一会儿,道:“阿羽。”
“……”跳舞的蜜蜂跌了腿,嗡嗡乱叫着飞走了。
穆安羽茫然地看着她,说:“你方才说什么?”
可她又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清醒到往事全部浮现,少随母亲看轩辕海,母亲告诉她,海篱内的法器是东玄界安定的根源。
她记得护卫海篱的神鸟羽咒,那样美丽,那样寂静,那样在汹涌的浪花中静静地凋零,任何靠近它的生物都会被这把双刃剑所伤,所以附近没有游鱼,也没有青鸟,这样延续千万年的沉默,像觅崖的宿命。
所以她会不知道吗?
她陷于非议多年,被迫对诸如冷眼、轻蔑、厌弃的情感敏锐非常,那么,对善意、关护,以及……喜欢,怎会不更加敏感且战栗?
——她只是不敢。
靠近那道神鸟咒界的游鱼,漂亮得人所罕见,灵动得此世所稀,一旦进入轩辕禁地,仍然会被其误伤。
后来,为了防止生灵误入,咒界外方圆十里竖起了高墙,她的心也在某年悄然立起了屏障,阻隔她与这个世界,她开始习惯推开走近她的人与物,持续经年,无有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