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崖还有个传说,失却海篱之钥,东玄界无安也有安。
无安是因,从此海篱世无所解。
有安是因,从此海篱世无所解。
换句话说,它可以有相应的解答,也可以没有——但若是没有,必须从来没有。绝不能突然蹦出全新的路数与选择,毕竟这种题数,非但师尊和娘,连世界都没教穆安羽怎么破。
然而世间万物尽可量,终究情不能丈衡之。
那才是最不讲道理的东西。偏偏遇见萧约叶就是穆安羽的世界万物惊醒的一瞬间。
萧约叶离开她的唇,穆安羽恍惚几秒,掀起了眼:“你怎么找到我的?”
萧约叶拈起她长发上一抹檀色,轻轻拉到二人中间。
穆安羽顿悟:“你的发带还有这作用?”
“正常不会有,”萧约叶说,“但你带着我的东西踏入游夜齐聚之地,我会有感应。”
这说明,这条檀带至少和羲元镯是一个等级,这样的法器并不多见,萧约叶觉出穆安羽浅浅的诧异,心有无奈:“怎样,你要将它还给我吗?”
“……”檀带温润的颜色环萦在穆安羽眼前,穆安羽看着它,像看见遥夜里的长曦,她别过头,将长发拉到肩膀,闭了闭眼,终于说,“——不。”
言语间,她也逐渐找回了平静:“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问题很难回答,但萧约叶凝视她的眉眼,道:“难道你不是吗?”
海篱千年是无悲之物,人出生却是血肉之躯,这个回答让穆安羽酸楚又想笑,笑自己兜兜转转,竟然连压抑都动了心:“那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萧约叶也笑:“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太聪明啊。”
穆安羽拈起她垂落下来的一缕青丝,闪了下睫毛,不依不饶道:“可是小曦,我现在知道了。”
“那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萧约叶轻声说,在穆安羽微有不解的神色中,话音似冬日的春和景明,“阿羽,所以往后,你只要记得,是我先动心,是我不愿等待,是我克制不住,更是我先搅扰了你——不是你,你没有任何地方不对,不用觉得靠近我会伤害我,因为最开始就是我沉不住气,是我走向你的,好不好?”
穆安羽的手有一刻迟疑。
有生以来,她只有一次下意识依赖过一个人——便是因救苏暮晓受伤那次,然而那次她神智不清,此刻,却如萧约叶所说,她十分清醒,内心如有炙雨落下,激起的不是春湖涟漪,而是长冬烈烟,闭上眼倏然伸手,揽住了萧约叶的脖颈。
她颤抖而虔诚,却仍道:“不。”
继而,骨子里的生机攀上心壤,开出冬日的花,穆安羽弯起眼角,轻语道:“我可是天生恶劣之人……小曦,你既敢靠近我,就要做好我绝不放你走的准备……再给我一点时间。”
到底她面容太出群,如此情态,叫人想起昨夜楼阁悬皎月,清辉锁华,那月光绕过梨花树,一刹却曳出凉意,一如她不由人接近的清疏,纤弱间带着朦胧,月下如莲,世内似仙,缥缈得像远离尘世,可在这一刻,确确实实展露了缺失两百年的人间烟火意。
像是为一个人入世了。
萧约叶瞧着她,呼吸微微急促。
早便说过了,这红尘似水。
然而坦露归坦露,甚至定情归定情,光不度是个粉饰的暗市,萧约叶自然也察得出来,用危机四伏形容太夸张,但一句“凶险非常”担得起,更何况,她是顶着“陆为英朋友”这个身份来的,她低声道:“阿羽,帮我想个假名字吧。”
穆安羽的离鸢二字是母亲唤她的乳名,萧约叶从未见过自己的双亲。但多年后穆安羽在翎阳大会看见她,明昳的脸孔让她第一刻想起的,是暮春初夏时,灿媚的光影与晴空。
“露碎万生知夏长,叶隙约光树影藏,”她压住心绪,认真道,“夏隙如何?”
萧约叶认真想了想,道:“可以啊。”
穆安羽意外:“可以?”
“行的,”萧约叶道,“萧夏隙……很好听。”
该说不说,这个问题提得十分及时,因为不消片刻,主管手下管事的小伙计就一脸严肃地跑进来问萧约叶的名讳,萧约叶将“夏隙”二字报上去后,外面没多久就响起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声音:“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她真的是我的朋友?”
继而,一阵杂嚷,在光不度持续的叫卖声中,一个人掀开门帘,一脸懵逼地走了进来。
在看见穆安羽和萧约叶的那刻,陆为英的表情从茫然到了然再到无语只用了两秒,扯扯嘴角,干干地逢场做戏:“夏隙,离鸢。”
主管抱着双肘在旁边察言观色,道:“陆家主真的认识萧姑娘和穆姑娘吗?”
陆为英生无可恋道:“是的。”
起初穆安羽还不懂她为何如此生无可恋,直到看到陆为英在主管拿出的一本厚账簿潇洒勾了两笔,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怎么说她和萧约叶也各给了一半血契,那就是笃定了要和光不度做生意,若是中道不做,想从这啃骨头的地方安然无恙地走出去,自要付毁单的违金。
也不知陆家主得折多少无妄之财,陆为英上一秒还和主管笑容可掬,下一秒在走出光不度的那一刻活像逃离了瘟神,揉揉太阳穴,无可奈何:“夏隙和离鸢?——萧护初,光不度这么凶险的地方,一个不留神,便会被拉去充赤火军,你们在玩什么?”
穆安羽有些疑惑,道:“多谢陆家主相助,容我多问一句,赤火军究竟是什么?”
她尚未见过陆为英,故而在对方看过来的那一刻补充:“我叫穆安羽。”
“我知道。”陆为英的目光巡到穆安羽身上,微妙地停了停,继而落到别处,点头说,“……我知道。”
“赤火军是很久以前,羽渊的一支军队,”接着,陆为英简单介绍,“织离潭附近有一方古地,在羽渊的地位,可比肩东玄界的觅崖与露林,名雨燃泽,每隔十年会下一场赤雨,这雨与寻常世间的雨非一物,落到地上,不会堆成水洼,反会燃起赤火,被这赤火烧中的人,灵脉会变得异常纯净,被烧中七七四十九次,死后的灵魄珠就是世所罕见的宝物。赤火军便是由光不度挑选后送去雨燃泽的人,需忍受炽火之苦,其间生死,一概不管。”
赤雨落世,泽燃异火。
雨燃泽,好瑰丽的名字,代表的意义却又好生阴鸷。
“正因如此,光不度才以此为契,让那些付不起筹码的人去赤火军……”陆为英犹豫了一下,正色道,“穆姑娘,我方才原是不想说的,但话已到此,今日意外一见,说不得陆某厚脸皮一回了,你能否帮我个忙?”
穆安羽:“陆家主但说无妨。”
“我知道穆姑娘是跟着我来的,对于我为什么出现在此地,我不为自己辩解,”陆为英敛眸,“但我妹妹和穆姑娘一样,身有二分之一羽渊的血脉,多年来,我为她压制浊气,纵我常来光不度,也快到山穷水尽之地……穆姑娘有法器羲元镯,我妹妹却没有,能否请穆姑娘将羲元镯借我妹妹一用?”
穆安羽愣了愣。
她尚不知陆瑞凝的故事,但从陆为英的言语中已大致猜到。然而羲元镯不过季琼岁留给她之物,并无对抵体内浊气之用,陆为英的话让她有了一分不好的预感:“陆家主,你是说,你妹妹灵脉上覆的浊气,到了需你殚精竭虑的地步吗?”
陆为英瞅着她表情,一怔:“怎么,难道——”
穆安羽凝重点头。
是的,二分之一羽渊血脉,并不是体内出现浊气的主因。
便如秦徽媞、许逢黎、苏暮晓,以及穆安羽自己,虽有此影响,但多年来并无所困。
陆为英茫然:“是……吗?”
事情转向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转向,陆为英一阵嗫嚅,道:“可是瑞儿的亲生母亲,我的继母,的确是羽渊之人,这是不是说……”
她的话音未尽,意思却溢于言表——若真如此,那是不是说,羽渊内部还有细分,不同地方的人,血脉也尽皆不同,会给人带来……不同的反应?
穆安羽默了默,道:“陆家主,借你的华离兰一用。”
华离兰是一柄玉花状的如意,顶端刻有宛光陆家的家徽无极草纹,穆安羽执它于手,刺入一滴血。
见血于其中盈然闪光,她道:“等再见到陆二小姐,陆家主用此物去探一回她的灵脉即可,若陆二小姐的母亲来自羽渊深处,华离兰应当会有反应。”
陆为英深深地看她一眼:“多谢。”
待她的身影消失,穆安羽依旧站在光不度前,萧约叶素能猜透她的用意,这回却微疑:“阿羽,此举何意?”
穆安羽的血能对抗游夜,那是她作为神魔混血自带,能激活海篱之钥,也只是因为她的母族是水神后裔,唯一的障碍就是,每一滴血都需要她心甘情愿,而非胁迫。然而试探旁人来自羽渊……作用当真未发展得如此宽广。
穆安羽风淡云轻。“陆瑞凝来三清阁时,带的是燃魄灯,不是吗?”
但是燃魄灯明明是秦徽媞于幻境中驱策冬使鸟,以琢光阵一起召出来的魔物,怎会到陆家手里?
对此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秦徽媞信任陆为英,在自己身死道消后将苏暮晓的残魄养于其中,托陆为英保管。然而不知自己身份的陆瑞凝生了疑,方将此盗到三清阁询问。
若真如此,也是说得通的,但是,能将燃魄灯这么重要的东西交付,秦徽媞与陆为英的交情定然不浅,如若不浅……秦徽媞也有羽渊血脉,陆为英难道会不知浊气只有她妹妹体内才有?
会吗?
仿佛很多条线不断混杂,愈扯愈乱,豁不出一条合理的口子。
也正因如此,洛千远在听到澄将明转告的第一反应才是——“萧约叶也信?”
萧约叶也信?
……萧约叶其实还是信了有一会儿的。
因为陆为英在解释陆瑞凝的身份时有说,燃魄灯是自己与秦徽媞最后一面时,秦徽媞嘱她万万到幻境入口收回的。其上的咒印,则是留下的报酬,属两人的交易。
毕竟当时萧约叶的主要目光落在那个和穆安羽有关的封阳弓的咒印上。
都说关心则乱,果然还是有点道理,穆安羽转过身,端详一会儿萧约叶,意外:“你真信了啊。”
“……”
“不该啊,”穆安羽顿了顿,笃定了,“你在查什么其他的东西呢?才会被一时蒙蔽?”
话已到此,二人之间亦已坦明心意,纵然穆安羽说还需一点时间,然以她的性子,已是含蓄为诺,加之陆为英不如面上简单,萧约叶深明,大局不当偏之毫厘,没有隐瞒的必要。
她召出封阳弓,递与穆安羽。
音调微沉:“阿羽,你拉一次弓试试。”
她既如此说,定是自己在展弓时有所异常,穆安羽凝弓搭弦,在箭将离手时上下一扫。
而后,她便看到了那个困扰萧约叶许久的蓝色印记。
萧约叶缓缓将那张多年前的起云符举于旁侧。
在二者都真实显现时,才能最真切地意识到,它们确是一模一样。
穆安羽垂睫看了半晌,眼中情绪不明。
按规律,之后她就该顶着那一张生来拒人千里外的脸,裹着满身霜色铺陈的气质,说“这是我的事,你不必插手”了,然而此次,她却只是那么安安静静待了片刻,抬起了脸。
她低笑道:“你好倒霉,因我这样一身是非的怪物停下。日后要走也是常事,我本不该贪心。”
箭形匿于虚影,弓印渐渐褪灭,穆安羽怔忪松了挽弓的手,萧约叶吻她吻得至诚。
她道:“可我很早便说了,你不能将我推开的。”
不能。
和不敢。
本是两件事。
若待在冬天里,自然只有雪意谱就诗里愁。
若有意寻长黎,纵然一切只是画中绣,却也算瞥过一回曦光。
只是不知结局如何。
只是不知而已。
穆安羽刺入华离兰的那滴血,拿去试陆瑞凝的灵脉,如果陆瑞凝真的来自羽渊,自会融合。
如她不是羽渊之人,浊气来自其他地方,则能助她加以压制。
无论何种结果,穆安羽最后都会知道,然而半日之后,穆安羽和萧约叶寻着那脉气息,站在嘉岁江前,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
——她们面前,赫然是一只破冰将行的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