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羽奇怪道:“为什么?”
“因为当年林家的人都不喜欢她,”安静很久,萧约叶说,“林姐姐在生母去世后,性子越发寡言沉默,林家上下都不愿和她交言。她囚禁辛复,自己也死在青陵界人手下,林父恼她坏了辛林两家的联姻,便扬言,将她剔出家谱,不允她入林家祖坟。”
那她现在怎么会在这里呢?
穆安羽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发问,朦胧氤氲的春雨里,她走过泥泞的地面,也提裙子在林霏开墓前跪下。
她陪萧约叶又点燃了一炷香,肃然俯身拜过,临行前,还从储灵环中取出了一截缀满晨珠的梨花枝。
这是她今日在南山殿前摘下带来的。她着一身素白,将梨枝插在冰冷碑前,云宣烟雨间,像一阙美到失语的诗。
萧约叶看着她的背影,心间轻声:林姐姐,这一年我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我,而且……我终于遇到了这么多年来,我最想再遇到的那个人。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今日一并前来,愿你亦佑她,余生顺遂,无痛无病,无忧无灾。
离开翠痕遍布的山间,两人在春雨中走上大街。
神界一瞬,凡间百年,云宣许多地方都变了样,和当年穆安羽的记忆相差甚广,然而,在路过一间装饰华丽、飘出阵阵乐声的房子前时,她停下惊讶:“这是……锦絮楼?它竟然还在?”
萧约叶心中动了一动:“去看看吗?”
穆安羽犹豫一下,点点头。
她在这里有许多暗色回忆,但也是在这里,她第一次遇到萧约叶,遇到师尊。
萧约叶在西曦园里找到了当年初见穆安羽的那棵梨树,依旧生机勃勃。
伸手摸了摸它粗糙的树干,萧约叶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阿羽,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梨花?”
“那就要提一个故事了,”穆安羽道,“我娘曾经跟我说,觅崖有很多上古枫树,每到秋天就红叶灼灼,非常夺目,可不知什么原因,后来枯萎了许多,直到神鸟墓场事发前,一林枫叶全部回光返照活过来,整个觅崖被衬得像血。”
“之后,世人就发现了我祖父戕害神鸟的事,那个秋天,觅崖成了灾厄的象征,我记得小时我身边所有人都说,那年将死枫叶突红,是不详之兆,为了让他们早日走出过去,我娘就在觅崖种满了梨花。我出生在羽渊,羽渊凄怆,草植黯淡,后来随我娘到觅崖,第一眼看到的都是梨花树,它是我见到的春日会开的第一种花,所以我喜欢它,但却并不是因为它能洗刷枫叶的红色,也不是因为它是和红色正好相对的白色,”穆安羽顿了顿,“我想,只是因为它是梨花,它太漂亮了。”
不是因为它洗刷了枫叶的艳红,而是因为,那是她所见代表春天的第一种花,洁白无垢。
穆安羽坐在梨树下的石凳上,冰凉的雨落在她身后,萧约叶垂着睫毛看她,低声说:“那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穆安羽:“什么?”
萧约叶拂开她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刘海,认真:“我第一次在这里见你时就觉得,你像梨花一样。”
穆安羽愣了愣笑了。“真的么。不过好在,”她抬起眼和萧约叶对视,坦然,“我现在也不像从前那么忌惮枫叶的红色了。”
这话让萧约叶有些好奇:“为什么?”
穆安羽倏然伸手搂住她脖子,将她往下一带。
萧约叶不防,唯恐砸着她,慌忙中伸手,撑住了她的肩,穆安羽便稍稍抬起身,就着这个姿势,在她鼻尖上轻轻一啄。
“因为玄水关见你的那天,”她眨眨眼,“——你穿的是红色。”
话毕,她满足喟叹一声,絮絮:“我到今天都觉得,那颜色可太衬你了。”
她这举动倒把萧约叶弄愣了,弯着腰和她对视几秒,穆安羽甚少见这种她这种茫然的模样,一直以来,哪怕遇到天崩之局,她好像都是从容淡定、游刃有余的——眼下这样,新奇而有趣,不觉让她更弯了一分眼角,然而最后一刻,萧约叶忽然猛地直起身,换手到她腰间,推她到那棵梨树下,然后,不容置疑地覆上了她的唇。
辗转碾磨的唇舌带着春日野穹的清新和辽远,穆安羽甚至能闻到萧约叶发端若有若无梨花春的香。
她喜欢梨花,她就开始经常熏染那种叫作梨花春的香。
她的世界太黑了。
所以她到这其中来了。
来后什么都不用做,站在那里就照明了半宿,像荒夜里唯一的追寻。
漫漶的意识间,穆安羽看到庭院中梨花堆雪,曾经寂无一人,可是那年是冬,如今却是春了。
“阿羽,你喜欢云宣么?你说世间太吵,”离开她的唇后,萧约叶问她,“等此次陆为英的事了,也弄清了有关封阳弓的咒印,你愿不愿不再在东玄翎阳,去云宣这样没有人知道你的地方生活,以后若是世间起波,便悄然出山,若羽渊无事、河清海晏,便隐居于此?再不用想那么多,担负那么多,是我自私……我觉得,你就应该在这样的地方生活。”
——小桥含烟,远黛有云,江南一梦千年,穆安羽就应该在这样的地方,东玄寒冷遥远的北方帝都,看着她的人太多,不喜她的人也太多了。
这是她第二次提起,这个说法让穆安羽心中一动。
不在翎阳。
远离鄙厌和斥骂。
余生在云宣这样的地方。
和……她?
穆安羽目光缓缓落到萧约叶面上,良久,终是承认自己心动了:“真的可以吗?”
萧约叶勾起唇角:“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拉着穆安羽的手,跑出锦絮阁西曦园,像一场命运压迫下盛大的出逃。
穆安羽听到自己的心跳,喘息间抬眼望去,江南四野垂云,萧约叶戴了一顶颇有江湖气息的斗笠,黑发露出一截红色丝带,今日是白色的衣裙,外面罩着红衫,荡在微凉的风里,光一个颀长挺拔的背影,就折露出阻挡不了的自由和无拘来。
就是那一瞬间,穆安羽突然懂了。
就像被拘困多年的人向往明媚,失去翅膀的人希望身边有个生性自由的人。
一个人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其实早就命中注定了。
正好是她而已。
只能是她而已。
穿过街道,路过林家祖宅,最后,她们停在一间小小院落前。
穆安羽有些莫名,但见萧约叶走上前,沾泥在门锁上简单画了个符,门锁开了。
穆安羽讶然:“这是你的家?”
“不算是,当年林姐姐和辛复离世后,林家和辛家觉晦,把他们二人的东西全扔了出来,这间屋院是林姐姐生母留给她的,我便偷偷全捡回了这里,之后在东玄界的两百年,每年我都会来此,便一直留了下来。”萧约叶拾起一枚落到地上破损的暗针。
她并没有告诉穆安羽,其实当年被丢出来不光有林霏开的遗物,还有她自己。
林家人宣称“林家养了你这么多年够了”,先是连她襁褓中自小带着的一块玉都抢了去,然后干干脆脆把她也扔出了大门。
大雨中她孤身踟蹰于街道,天凉见冬,冷寒锥骨。
她是林霏开捡的弃婴,林霏开爱她,林家人不会,林霏开死了,她在他们眼中就也应该跟着去黄泉。
然而女孩自小倔骨,并未讨饶半分,只是惦念林霏开的埋骨之地。受游夜傀儡侵袭的那天,萧约叶跟着失去了意识,醒来时,林霏开已经叫林家人胡乱葬了。
但知林霏开生前唯一的愿望是死后与母亲同葬,林父却宣扬林霏开已被剔出族谱不入祖坟,萧约叶只恐她无法实现夙愿。
林家人戏谑,告知她,若能在林家大门前跪满三天,便告诉林霏开的埋骨之地。
萧约叶并未犹豫,提裙就跪。
这么多年,林家其他人刁难林霏开时未饶过她半分,她素来是林家免费的帮工和佣人,本不欠他们什么——对这个荒诞要求,她知自己不该有过高期望,也许只是他们戏耍时间的新把戏罢了,然而病急乱投医就是这样,只要有希望,便慌急慌忙扑上去,唯恐错过。
哪怕是海上楼月。
第三天深夜,她饥冷缠身,几乎昏厥。
大门轰然打开,寂无人声的庭院内,林雪回皱着眉头走出来。
她说:“悠连山,你去找大姐吧,别在这浪费时间了。”
穆安羽看到墙角的箱子里露出一角泛黄的纸,心下好奇,将它抽了出来,上面写着:冬月三十日,涤骨为筹,求白碑一块。
她愣在原地,良久,道:“这是什么意思?”
萧约叶转眸过来,看到她手上的东西愣了一秒,旋即轻轻从她手中抽去,笑说:“这东西竟还在……”
穆安羽从她的话音中品到了一丝不寻常,想起方才墓园内,唯独林霏开的墓碑是白色,还有萧约叶所说,林霏开本不该埋在那里,指尖忽然绷得有些泛白,强硬搂住她的肩膀,不允她转移话题:
“那年的冬月三十日,你还没有去东玄界,涤骨之术是羽渊邪术,让灵脉未开之人承受,未免……你那年……为了让林姐姐回到林家墓园,做了什么?”
“阿羽,没有什么的,”萧约叶轻说,但见穆安羽一脸“我信你个鬼”,无奈拉着她到后面的榻上坐下,努力让自己话音轻快,“说来,那倒是一段有意思的故事。”
穆安羽:……你是有什么癖好吗。
涤骨术出自羽渊,顾名思义,是洗涤一个人灵髓后所得的焕骨水,对其他修道人有长进修为之用。
东玄、青陵和人界之人都有灵脉灵髓,唯一区别是二神界的人灵脉已开,可承至痛,若是直接将涤骨术用于凡人身上,堪称痛不欲生。
“你不是奇怪,为什么林姐姐不当在林家墓园内,可我们方才还在那里祭拜她吗?”萧约叶说,“因为当年,我知道林姐姐被埋在哪里之后,跑到悠连山,找了个日子,将她——”
她没有说完,但依照她自来的行事风格,穆安羽好像知道她干了什么,震惊道:“……你不会把她挖出来了吧?”
萧约叶和她对视了一会儿,没忍住笑了。“不要这么看着我,我挖出的是她的骨灰盒。”
挖出是第一步,在知道林霏开不能入林氏墓园时,萧约叶其实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计划,林家人只当她固执要知道林霏开的埋骨地是因为和她感情深——然而女孩找到悠连山后,先是大张旗鼓地在那里祭拜了林霏开,然后……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将林霏开从地下刨了出来。
接着一路跑到黑灯瞎火的林家墓园,阴气极重的半夜三更,找到林母的坟,在旁边又刨了个坑,将林霏开埋入泥土。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分彰显了一个十三岁小姑娘胆大心细脸皮厚的特质。
穆安羽叹为观止,那样的月黑风高杀人夜,要做到这些谈何容易,其余话说不出口,只好将头埋入萧约叶颈肩,不让她看自己表情,闷闷说:“你当时不怕黑么?那涤骨术呢?”
她的气息透过薄薄一层衣料传来,因为这个姿势太过奇怪,清软勾起萧约叶心中其他念头,但眼下回答问题:“我那时太小,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然而日长天久,哪里瞒得住,终归露了馅。林父震怒,好在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总不好亲手把女儿迁出自家墓园,一气之下也只好那样了,但无论如何都不愿为林姐姐立碑。”
穆安羽轻声:“所以你就去街市,同修道之人做生意,你给他们焕骨水,他们赠你一块碑?口说无凭,立纸为据?”
萧约叶停了停,道:“涤骨术空有名号,其实承受起来,如世间很多事一般,并不太难熬。”
穆安羽艰涩笑了:“你看我信你吗。”
“……”窗外不知何时停了春雨,一线光折射进来,清凉间又带着春天的暖意。
这样不为人知的过去,有心酸也有痛色,就在这座城市,曾经和她在同一时刻,如今三清阁最瞩目的存在,萧约叶也绝望或迷惘过。穆安羽一时只觉人生玄妙悠久,保持那样的姿势,静静然抱着她很久。
然后她觉得不对劲:她为什么不说话了?
穆安羽偏过脸,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完全没在意,怎么舒服怎么坐,左手一蹭,已经无意识捏摸到了她胸前——显然萧约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到底太了解她薄弱的脸皮,偏又找不着适宜的开口,只好僵在那儿当哑巴。
“……”
穆安羽空白片刻,猝然惊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