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萧约叶看着她有如陀螺，唰一下子从屋内转到后院，一时更不知道怎么开口。

就是……这反应是不是过于大了？

在原地持续坐了一会儿，估摸着差不多了，萧约叶方忍笑走到窗前，轻轻敲窗：“阿羽。”

“……小曦，”穆安羽在窗后道，“你饿吗？”

“？”这回答未免牛头不对马嘴，萧约叶有些莫名，可还不等她回答，穆安羽就突然从左边探出头，隔着一层轩窗，干脆了当地截断了她说不的可能：

“但是我饿了！我们要不要弄一点吃的？”

“……”萧约叶问，“你会做饭？”

穆安羽朝她笑，一对眸子弯如月牙，梨涡荡漾着理直气壮：“你会呀。”

“好吧。”萧约叶绕过后门，踏入天光云影。

虽然她多少有点想说穆安羽转移话题的技术太差，但到底没戳穿她，毕竟到云宣还是晨时，经历一上午折腾，确实到该补充能量的时候了。

东玄如今的上乘修道者不比上古，辟谷者自然有，但大多数人，对吃的热情还是极度热忱，日常还是爱钻研怎么吃、如何吃，犹记得洛千远还为此现状感叹过，专门在一次小测中选择了调研——为什么同样修道，但东玄界比青陵爱吃这么多？！

调查结果也很现实，因为东玄道者中，出生人界的太多了，经年以往，风气纯粹被带的。

洛千远对此无话可说。

虽然命途多舛，但洛千远和穆安羽实打实都出生在东玄，当然不解人界一句“民以食为天”是多么朴实精简的道理，萧约叶却不一样，真正生自人界。

她跨入小院厨房，将这里都打扫了，然而一年只来这里一次，没有太多食材，只能物尽其用，探出头，指挥无所事事的穆安羽：“帮我去摘一篮桃花。”

穆安羽新奇：“要桃花作甚？”

萧约叶示意她看空空如也的米缸和满满当当的储粉罐，用她能理解的方式，简洁易懂地解释：“大米会发霉，所以我没有在云宣屯大米——但是这里有澄粉，糕点是可以做的。”

穆安羽嗜甜，向来喜欢糕点，听此一言，颇感意外之喜：“好啊。”

小屋后就是一片春日繁茂，各种植物中，桃花潋滟显眼，穆安羽从角落中寻到一只小篮子，去了那里。

待回来时，已经装了小半篮灿烂柔软的桃花。

眼见她放下篮子又要去做个无事闲人，萧约叶一侧身，挡住了她出去的路。“桃花糕，”她微微一笑，像是催开窗外满树烟霞，并不想放穆安羽走，“一起来吗。”

“……”穆安羽噎住，事实她还没从方才的意外尴尬中抽离，胡乱找的借口又不太高明，为了不让萧约叶看穿饿了只是她的托词，只好背水一战，“好啊。”

话毕，她面色坦然而心底绝望地走上前，揣着一兜心事，顺手抓起散乱的桃花往盏中放……被人一把捏住了。

“多了，”萧约叶道，“少一点。”

穆安羽默默撤了一点出来，然后看萧约叶淋进热水，再将桃花滤出，厨房太小，看哪都未免欲盖弥彰，只好目光散乱地在她身上游移，从指尖到眼睫，从眼睫到发丝……其实也不是她偷懒，接下来的步骤她不会了。

萧约叶察觉到她无所事事版本的闲散，头也不抬道：“帮我拌粉。”

穆安羽盯着她正发呆，思绪被插断，愣一秒：“嗯？”

“帮我，拌粉。”萧约叶说，“会吗？去那边，”她指一指旁侧，“澄粉，粘米粉……罢了你不认识，总之三盒各拌一点就好了。”

穆安羽转身去做，萧约叶顺势抬头，眼神从她身上掠过。一息之间的事，在对方回头那一刹瞬间重新低下，手上动作没停，亦没开口。

那边穆安羽对着那三盒粉研究了半天，只感觉像是一个娘亲所生，没有半点不一样，只好胡乱选择第一个下手，瓷勺舀了小半，突然想起一件严重的事：“你说的一点各自是指多少？”

萧约叶心不在焉道：“木薯粉多些。”

穆安羽：“……哪个是木薯粉？”

萧约叶将桃花水端来，突然觉得让她留在这里是个错误决定，诚心诚意道：“还是让我来吧。”

穆安羽总算从心猿意马中抽出一点真情实感的不服气：“我来，你教我。”

萧约叶看她几秒，然后，手上勺子轻轻一转，叩着左边，微一敲，道：“这个。”

穆安羽和她对视一息，轻微呼吸一下，俯身去舀。

“少了……也不是这么多。”萧约叶瞧着她的分量，“这么些可以，放吧，再加一点粘米粉，左边的。”

穆安羽照做，风轻微地吹进来，附着一阵沁人的香，天云高阔，日光斜照，耳边微短的发丝跟着风轻飘，这种情况，一心一意容易进化，变成三心二意。

然而至少此刻穆安羽看起来没什么情绪起伏，只面无表情地俯身拌粉，当然她表情什么样萧约叶也看不见，独瞅着她发上那抹檀色……咳，其实也是三心二意。

她知道穆安羽向来不惯直诚，故而任何事，都是自己先不着痕迹地开言，然而方才瞧她神情，似只有无措和尴尬，而如今既然坦定情意，如果，似寻常世间无数伴侣一般，要做些别的话……

穆安羽步骤做完，直起身子带些询问地看她，萧约叶一时没反应过来，微怔望她一刻，马上拽着神智迅速归位，垂眸，一手持碗将桃花水倒了一半入拌好的粉中，拿起木勺缓慢地搅开。穆安羽跟着拿了一个木勺，探进碗来。

萧约叶目光顺着她手指往上攀了一点，略为莫名：“你做什么？”

穆安羽道：“你不是在搅吗，我也来啊。”勺子往上挪一点，合着碗壁浸在桃花水里，立在米粉上，迟疑，“不用？”

萧约叶什么也没想，食指轻微地挪移了下，木勺浅提，刮过穆安羽手中那个，借力带下来，空闲的手撑住台，似乎意有所指：“倒也不必走。”

穆安羽便将碗那边的粉挑入水中，两个木勺相撞，声响微微，桃花水和混合粉相融，勾兑出纯净底色，微而不滞，溶解的混合粉再入乳白，勺撞到碗壁上发出轻微的响动，一个不慎，力度稍微大了些，穆安羽浅惊，唯恐是自己将快要成型的糕底给搅乱了，骤然将手中的勺子提了出来。

“摆那吧。”萧约叶盯着碗开口，“该做下一步了。”

穆安羽拎着勺子停下，萧约叶已经侧身，将糖倾了一点到剩余的桃花水中去，而后加热、融化、搅浆做得一气呵成 ，再插不上手，索性大大方方盯着她发呆。

她做这些事动作迅速，显然非常熟悉，穆安羽看入了神，趴在灶台上，撑着下巴若有所思。

萧约叶瞥到她的神态，问：“在想什么？”

“小曦，”穆安羽手指在灶台上无意识地画圈，“你在人界那些年怎么过的？”

萧约叶想了想，说：“和林姐姐在一起，陪她做事，随她解决各种，偶尔和她游历，就是这样。”

“真的吗？”穆安羽不信，“林家的人那么不喜欢林姐姐和你，还会有时间到外面游历吗？”

萧约叶觉得穆安羽对林霏开的认知可能有些误差，将笼屉揭上，想了想，委婉地说：“阿羽，其实林姐姐她，并不是一个会任人欺凌的人。”

——不然也养不出一个半夜三更敢刨人坟的小姑娘。

穆安羽兴趣：“为什么这么说？”

“林家的那些人刁难她，大多是没弄清她的性子，她不喜欢招惹是非，日常能忍则忍，但若真过了界，也会毫不留情反击。”萧约叶回忆。

“我记着一次世家宴上，来赴宴的一位林氏旁支，不喜这个名义上的林家大小姐，刻意刁难，在林姐姐面前的吃食中，下了一种灵药……听说触者奇痒难耐，会短暂失心疯，当场出丑。但是此举过分了，因为那药一旦掌控不好分量，误食后对人有极大的反伤。”

所幸林霏开的生母教过她夜修术法，看出了这拙劣的局。

确实此举过分了，已不是普通的刁难或玩笑，林霏开终于忍无可忍，设计调换了吃食，始作俑者在欢声笑语的宴席上自食恶果，觉得不对后，托词慌张跑出，而林霏开好整以暇就候在秋日湖上，推了那人一把。

那人入水，狼狈不堪。

年幼的萧约叶从帮忙的厨房中出来，便看见林霏开居高临下站在桥上，对着水中挣扎呛咳的人笑语晏然：“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林家其他人被吸引来，慌忙将这人救上了岸，然而面对为什么离开宴席的询问，这人总不好自曝，只好恨恨吃了这哑巴亏。

以后也当然不敢惹林霏开了。

萧约叶如今一部分性子毫无疑问和林霏开有关，因为林霏开就是这样，上一秒还出手狠厉，下一秒悠哉走出拥挤人群，瞧见她立马话音温柔：

“小叶儿，你又替我去厨房帮工了？累不累？这地方太闹，今天咱们且偷偷出去，别管他们回头怎么找麻烦，咱们去找辛复吧。”

遇事果断冷静，日常和煦安宁——端然一模一样。

这样的故事，穆安羽怕是听一百个都不会倦，入神又有些出神：“小曦，你恨林家人吗？”

萧约叶微微摇头：“恨这个字太重了，无论林家人当年如何待我们，我自知没有立场去谈恨。”

——他们不喜欢她，确实曾百般刁难、寻事，可不管怎样，哪怕曾长夜惊惶、随林霏开一起捱过没有棉衣的冬，她到底在林家长大。

她的十三岁以前和林家息息相关，林霏开予她的一切也是林家的，如果一切未曾出现，她甚至长不大。

“你呢？”不想对穆安羽提及自己不美好的过往，萧约叶转移了话题，“你在人界的那些年怎么过的？”

“我一直在锦絮楼做事，”穆安羽说，“偶尔他们觊觎羲元镯，会刻意找我麻烦……不过至少后来，在你的指引下，我师尊寻到了我。”

萧约叶一愣，旋即释然一笑：“你知道了。”

“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穆安羽专注地看着她的面庞，深吸一口气，“在那之前，许多次锦絮楼扔给我的任务，你是不是……悄悄帮我做过？”

——那年后来，她很快就把和萧约叶在西曦园中一见匆忙忘掉了，因为每天要处理的事实在太多。

而把林霏开迁入林家墓园后，萧约叶也如诺离开林家。

她没有地方可去，好在因于林家做事多年，许多事都习得，自寻生路的一来二去中，锦絮楼看上了这位小廉价劳动力，将她纳入其中。

只是虽在同一个地方，但锦絮楼太大，萧约叶不知穆安羽的名字，很难再找到她，然而每天要丢去西曦园的任务，她却接触得到。

穆安羽一度奇怪，为什么那些时日自己要做的事变少了——往常西曦园主管几乎把她一个人当三个人使，各种乱七八糟的任务往下泼，她猜有人在悄悄帮自己，寻着时日悄悄找过，只是每次都阴差阳错和萧约叶错开。

四下举目无亲，都是恨她厌她的人，她委实想不出会帮她的好心人是谁。

然而，眼下听萧约叶说起过往，既然她在林霏开离世后离开了林家，苏逾砚又提过是萧约叶当年告诉云阶平，见过自己，就在锦絮楼。

穆安羽多少能想通其中的关窍了。

萧约叶注视着穆安羽黑白分明的眼，轻声笑了，承认：“所以当年我帮到你了，对吗？如此就好，我一直担心，那些事是白白帮别人做了。”

穆安羽复杂地看着她，良久，道：“你当年是为了什么？”

萧约叶斜倚在灶台，拎起锅勺，风轻云淡：“约莫是西曦园初见，往后二百年，我再也忘不掉你了。阿羽，如若不是你，我也到不了东玄。”

那年素昧平生，穆安羽为她放弃了逃出锦絮楼的机会。

林家的过往到底阴淡，她去西曦园寻福寿镯那天，已经很累很累，在那之前的日子中，偶尔她也想，这一生会如何度过，只在林家么？结果黯淡一生的旅途中，就这么毫无意料的，她遇见了她的太阳，照破山河万朵。

所以，哪怕只有一次短短的邂逅，哪怕不知后来还会在玄水关再遇……在以后的漫长寒夜里，她都愿意去做那个人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