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约叶抱朴含真地睁着一对清朗的眼看她，最后，挑起一点笑意。

她说：“难道不配你吗？”

这话约等于承认了，穆安羽无言了一会儿：“你喜欢我穿这样的颜色？”

萧约叶坦率道：“喜欢。”

“但你不用管我喜欢什么，日常自己爱什么颜色穿什么就好，”她又道，“我只是好不容易有一次决策的机会，任性自作地主张了一回……莫放在心上，你不是也喜欢我穿艳色吗？”

她话音佻薄，却又很认真：“我倒是可以天天穿。”

“……”这话穆安羽怎么听怎么不对劲，莫名其妙有种妖姬祸国的荒谬感，而自己毫无抵抗力地就做了昏君，拼着最后的意志说，“那倒也不用。”

她松开手，放萧约叶从被子中解脱出来，自己懈怠了力气，游鱼般滑向床榻另一侧，翻了个身。

——只要不看她，就能清心寡欲。

她做到这份已是极致了，萧约叶也不欲逼穆安羽今日真的做什么，胳膊一伸，将方才那本诗集捞了回来，若无其事地继续翻。

穆安羽将脑袋闷在枕头里闷了会儿，觉得自己失策——现在至多戌时一半，离日常入眠时间还差一大截，她难道要默不作声在萧约叶身边当一个时辰的木偶？

思想挣扎了一会儿，她抬起头。

灯火摇曳，帐帘低垂，这个角度看萧约叶，她的面庞她的眉眼，通通都有种欲生欲死的绝艳。

穆安羽屏住呼吸望了她一会儿，萧约叶生得很像一副浓丽的画，她几次三番、哪怕失去意识都是“你好漂亮”的第一反应当真不是假的，这种清锐凌厉的美，如曦如黎，似檐雨尽头薄云折来的斑斓霞色，只瑰意盛放地一笑，便掠走了所有注意力，真真当得起一句举世绝尘。

犹豫了一会儿，穆安羽伸出一只手，啪一下按在萧约叶正在读的不知道什么书上。

“……”萧约叶看着她纤长的指，眉梢略微抖了一下，“怎么了？”

“你在看什么？”穆安羽说，“借我看一眼吧。”

萧约叶犹豫一下，松开手，让她把那本书抽走了。

至少找了个能打发时间的事，看书而已，不应会横生意外。穆安羽振作精神，支起上半身，倚在枕上，垂眸看过去。

……然后她就滞住了，翻了几页，发现，这是本诗书不假，但录的竟然全都是有关人间情思的诗词。

首首情感稠热，字字或愁或怨，句句有喜有愉，但各都真情万千。

她艰难地念出横在她眼前的一句：“画眉深浅入时无？”

至少这句诗代表的并非全然情思，还有含蓄问话之意，穆安羽又翻过一页，再看时，萧约叶在她身边却也抬起了脸，于她耳边轻轻念出这一页的内容：“鸳鸯两字怎生书。”

穆安羽的心乱了，和她对视了一会儿，萧约叶忽然扣上书扉，穆安羽的手还捏着那薄薄一页，骤然被压住，愣了愣没待抽出，萧约叶就扬面含住了她的唇。

风曳杏香，一室清融。

穆安羽任她亲吻，闭上眼睛，端然是抵死缠绵。

两人都微微失控，但最后一丝清明还留存在心里，穆安羽最末一刻轻喘一声，倏然睁眸，低声：“等等……”

“我知道。”萧约叶亲亲她下巴，“好的。”

她没有细说，但是穆安羽明白。

她呼吸略微急促，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情欲，她当然知道对方的意思，她自己亦起了冲动，就想在这里，离翎阳很远的地方，没有任何束缚，从心所欲，对萧约叶或者让她对自己做些什么……然而她到底会胆怯。

只是，并非怯于自己的情感，而终究是怯于一直以来的身份。

——纵然没有人知道她，可她还是觅崖水裔和羽渊混杂的血脉，甚至父亲可能来自于羽渊至深处。

但是萧约叶不一样。

她出生人界，身世低微，百年跋涉，如今是三清阁的护初，担负着东玄和平，是最瞩目耀眼的存在，也是无双的传奇。

她的确像曦。

温柔、清锐又果决，冷静、清醒又凌厉，这样的她，日后会去到更高的地方。

和自己这样的人纠缠……有些亏了。

但穆安羽更明白，自己再也不会放手了，因为萧约叶实在太难得了。

她要等，她就随她等，她蒙着眼睛自欺欺人，她就先一步走到她的时间中，她不敢打破屏障，她就眉眼弯弯告诉她“一切都是我先，你什么也不用担心”。

甚至，她要蒙昧，她就陪着毋昧，她在醒时梅花图上自作主张，她却说你永远只属于自己，她犹豫不决还希望时间，她就道“我知道”。

我知道你的艰难、犹豫和矛盾，所以你怎么做都没有关系。

即使在黑夜里我也能看得清你。

穆安羽默默看了她一眼，忽然遮住她的眼睛。

收拾完自己的情感，她又行若无事地松开手，道：“这本书呢？也是你准备的？”

“不是，”萧约叶默了一会儿说，“是林姐姐当年最喜欢看的。”

林霏开曾把对辛复的感情说给那年的萧约叶听。如果非要评判，萧约叶至今不知他们二人之间，谁错更多。

林家压抑，林霏开平静外表下扭曲的性子早便注定，辛家凉薄，辛复不舍推开唯一走近他世界的少女，尽管他喜欢的人一直是林雪回。

然而林雪回不知道。

因果循环，感情能养出太多疾伤，再掺上利益，是能缠人一生的惑局。

穆安羽自知无意提起了她的过往，窒了窒，轻声：“小曦，你想林姐姐吗？”

“前二十年很想，”萧约叶说，“但就像我说的，之后事慢慢变多，便逐渐好了。”

她口中那些年，是在洛千远夺魁的照秋会后，之后萧约叶也展露头角，不知走了多少荆棘萧森的路，才变成如今三清阁人人皆知、处变不惊、从容自洽的模样。

那些不为人知中，她也一定累而惊惧过。

穆安羽搂住她的肩，极低：“我绝不离开你。”

是说给她听的，也是说给自己的。

已经到了这步，便更妄肆一回吧。

——以后，我绝不离开你。

二人安安静静在林家小院中住了一夜，次日晨光起黎时，萧约叶先一步醒来。

洛千远给她发了一枚传信珠。

她悄悄掀开被子下榻，推门走到外面。

洛千远在传信珠中说：昨夜三清阁出了变故，少量无主游夜侵入翎阳，进了三清阁。

侵入翎阳倒可以理解，翎阳本就在羽渊边境线处，但三清阁是有护阁阵法的，这一向归符修部管理，不应有差错，萧约叶微微蹙眉，回问：和陆为英有关？

看来情况确实紧急，洛千远这次直接发了传音珠，凝重声音从中传出：“不一定，启竹接手陆家案件后一直很顺利，这一波游夜进入翎阳后也未伤任何人，可它们扑入三清阁，就像……有计划一样。”

萧约叶道：“可有捕获到它们？”

“有，”翎阳，洛千远站在黑气森森的阵法外，皱眉望着里面轮旋的魔雾，“但很奇怪，这些游夜和我们以往所见不一样，寻常游夜若无主，进入阵法很快便会被炼化，它们不但不被炼化，还有要变作傀儡的趋势……眼下唯独断灵符能压制它们，看起来支撑不了多久。”

萧约叶怀疑：“断灵符也不能？”

“不能，”洛千远是断灵符的始造者，对游夜触符该有的反应再清楚不过，心知这次非同小可，“约叶，你得快些回来。”

“好。”萧约叶掐灭传音珠，当下捏出一张空白符纸，然而千里传地的符迹却迟迟没画。

事发意外，她从不意气用事，且需思索。

洛千远的断灵符就是为压制游夜而创的，问世后，一直是东玄修道者对抗游夜的最佳选，若无法对付昨夜那波，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这些游夜和从前那些不一样，可能来自羽渊其他地方；第二，它们……或许被加强了。

被加强？

萧约叶多少想到了封阳弓的咒印，她曾问洛千远，两百年前的羽渊叛乱中，那个咒印有无可能被加深过？后来赵兰尘也被她套路出了答案，这事和她有关。

二者相似，她隐约觉得有联系。

洛千远又说游夜入翎阳后直扑三清阁，未伤任何人，这不是无主游夜的作风。故而，要么是策划这件事的人此行目的就是三清阁，要么根本就是三清阁中有吸引它们的东西。

许是羽渊出了变故，江弄疏和赵兰尘又开始斗了，不慎放了织离潭或者流渊的游夜入世，但无疑，是个弄清封阳弓咒印的机会。

萧约叶回身，见穆安羽推开了门。

她站在晨光中，看到她手中的传音珠：“三清阁出事了？和游夜有关？”

“阿羽，抱歉，”萧约叶稳稳神，“我们怕得早些回去了。”

“本该如此，走吧。”穆安羽愣了愣，迅速进屋将外衫套上，边系衣矜边道，“具体怎么了？”

萧约叶越说到后面，她的眉眼就越冷肃，及至说完，干脆利落：“快走。”

她将三间小屋的门尽皆带上，在踏入千里传地的符光前，留恋地看了一眼安然的杏花树。

烟雨一梦，不知何时再见。

再睁开眼，两人已回到翎阳，面前三清阁大门内人声躁动，街上行人惊疑不定，趴在酒肆二楼的人议论纷纷，屋檐下的燕子吓得乱飞。萧约叶还未进去，门内就骤然奔出一个黑影。

“哎呀！”她撞上萧约叶，吃痛揉头，定睛一看，却又放松下来，“太好了约叶，我正急着找你！”

“启竹，慢慢说，”萧约叶扶住她，“怎么了？”

凌启竹犯难：“这事……千远告诉你了吧？昨天闯进来许多游夜，一直不能被断灵阵消解，不知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实在比从前凶险百倍……我想，若是我们压抑不住，翎阳的百姓怕要遭难……方才，陆为英突然说，她有办法。”

萧约叶眼皮跳了下：“什么办法？”

“记得燃魄灯吗？”凌启竹急速说，“上面有个咒印，是秦徽媞给陆为英的，陆为英说它能压制陆瑞凝体内浊气，也能压制游夜，把那灯取来就行！”

“这游夜要燃魄灯的咒印压制？”萧约叶冷静拉住了她，“不行。你忘了吗？陆瑞凝的生母是夜灵族。”

凌启竹：“那又如何？”

穆安羽缓缓说：“夜灵族来自暗域。”

凌启竹懵了片刻，猛然反应过来！

陆瑞凝因有夜灵族的血脉，体内浊气难以清理，靠燃魄灯上的咒印才能勉强压制，如今陆为英说只有燃魄灯才能消解昨夜的游夜，这不就是说明，那些游夜并非来自织离潭，而是……暗域？

怪道它们这般凶戾！

暗域是羽渊最深，一如其名，没有白昼，四季阴暗阴森，万年来，唯有夜灵族能在那生存，养出的游夜或比今日东玄之人所知道的最厉害的还要暴虐。

如果它无主，再嗜血嗜杀，也无人能挡，如果它有主……那今日驱策它是谁？

冷意攀骨而起，凌启竹不可抑制地沉默了。

萧约叶安抚地拍拍她手背：“别多想，千远呢？”

凌启竹道：“跟我来。”她踏进门，瞥到穆安羽，突然愣了下。

萧约叶不是刚从人界回来吗？穆安羽怎么会在？

她们……竟是一起去的吗？

再望见穆安羽发上檀色发带，凌启竹更怔一分，先前只觉她这发带和萧约叶那条极像，却从未想过可能是同一个，毕竟修道人的法器对自己来说极为重要，这檀带虽算不上萧约叶的法器，却也陪她走了两百多年，据说还是她从人界带来的，萧约叶怎么会把它……送给穆安羽？

那日云梨寺迟缓的怀疑在刹那间疯长，奈何眼下情势危急，凌启竹抿唇，沉默着将她们带到了沸腾的阵法前。

阵内黑气翻涌，妖异的魔气和邪气共漫，内里的傀儡蠕动四肢，将要成形，洛千远孤身站在吵嚷惊惧的弟子前，冷然观察局势，见一只傀儡将要刺破阵界，眸光一锐，一符甩出去——

萧约叶骤地擒住她腕：“千远！断灵符不可多用！”

“我知道。”洛千远平静，“但哪怕被反噬，我不能让这些游夜逃逸。”

“你师神印的伤好了吗？要反噬也是我来。”萧约叶不容置疑地将她往身后一拉，储灵环外，出现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