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这幅对联，是除夕时澄将明写的。

非要说它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无非就是写它时，澄将明的苍溪笔，因为当日工作太多秃噜毛了，字迹有些狂野。

澄将明不可置信地挤到对联旁边：“我看看。”

她把自己亲自写的字认认真真一个一个看了一遍，终于在最后的“春”字发现了不对劲，失声：“这个字！上面有……”

穆安羽眸光一锐，将她拉到身后：“小心！”

字迹突然诡异蠕动起来，竟似有了生命，在穆安羽拦住澄将明的那刻，破纸而出！

——是游夜。

蹿扭在半空的游夜像一条畸形的蛇，摇头摆尾地扭向晴空，萧约叶第一个反应过来，抓剑追了出去。

好在这簇游夜不往人多的地方钻，出了三清阁便拐向偏僻的小巷，眼看前面出现一堵残墙，它一抬身就要滑走，萧约叶踏住小巷末尾堆积的筐子，跃身探剑挥了出去。

最后一秒，她堪堪触到那簇游夜的尾巴，感知到内里的气息，一副模糊的画面在眼前浮现——

她看到一座城市，高耸的城墙下人群攘攘，雾气环萦在天空，投下一片陈紫。

这是哪里？还没想出这是哪个地方，游夜便自己消失了，诧异之间，萧约叶踉跄一下，从筐上落下，一个人倏地揽住了她的身躯。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不待说话，身后便传来脚步声，穆安羽若无其事地放开她，她来晚了一步，游夜已经消失了，不过还有比她更慢的，澄将明和洛千远方气喘吁吁地跟来。

澄将明一边在心中腹诽穆安羽怎么受伤还能向萧约叶蹿那么快，一边道：“萧师姐，你看到了什么？”

“一座陌生的城市，”萧约叶回过神，不着痕迹地错开穆安羽，微微皱眉，“里面的人似乎并不安稳……天上有许多魔气。”

洛千远疑惑：“苍溪笔有灵，可能是将明写下的那个字吸引了游夜，但如果是一座城，范围未免太大了，又有什么能吸引游夜的地方？”

澄将明想了想：“也不对啊……我给每个人都写了对联，怎么它会偏偏选择萧师姐那里那个‘春’字？”

这个问题想来最是难解，然而就在众人费解的时候，柳暗花明。凌启竹收到了云阶平的传音珠，简单：“竹儿，快些回来，娘有话要和你们说。”

三清阁主堂内，微风被紧闭的门窗阻隔。

云阶平站在桌案前，眉眼沉静，话音却或多或少带着劫后的惊魂未定：“我已听闻今日三清阁的事，辛苦大家，所幸没有伤到任何人。”

“娘，”凌启竹恹恹，“所以你上午在哪儿哩？为何不来助我们？”

看得出她在兴师问罪，云阶平无奈摇摇头，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瓜。

她的话音变沉：“好，竹儿，我回答你们，但是，我接下来的每个字，你们都要记在心里。”

“一日前，三清阁收到了翎阳台一封加密的传音信，这封信，原是管理嘉岁江以西一座小城的家主发的，本来按常规处理便好，不必太在意，然而几经周转，竟被凭作最高等级，今晨经由东玄主，到了我这里。”

穆安羽略怔，苏逾砚经手给三清阁阁主的传音珠，其重要程度可想而知，而听云阶平说有“一座小城”，萧约叶自然而然想起方才所见的画面：“师尊，那座小城可是有游夜侵袭？”

“不错，”云阶平叹息一声，“这座城名唤洛易，万年来，黎民安居乐业，从未有过什么变故，就在昨夜，一阵浓厚的魔气毫无征兆地笼罩了整座城，至今晨，已召来无数游夜，我受师姐之托，去那里一趟，压制了大部分游夜，安顿下来不到一盏茶，便听闻了三清阁也有变动的消息，匆匆赶回来后，我发现，出现在洛易的游夜，竟和三清阁一模一样——都是来自暗域。”

“羽渊暗域？”穆安羽微愕，“如此说来，洛易和三清阁，都有吸引暗域游夜的事物？”

“是的，”云阶平到底怕惊着这帮女孩子，温和道，“我先问一句，诸位可曾听闻过，上古魔印？”

听闻过——上古魔印一直存在于世，被世人所寻千年，却始终不见其踪，它威力强大，灌注着满满古魔之气，其力量惊人，可以生生顶住一座巍山的倾颓，也可瞬间让一座繁荣城市灰飞烟灭。

澄将明惊呼：“是上古魔印导致了洛易逢灾？那三清阁呢？难道那副对联的‘春’字……也有魔印？”

云阶平点头：“的确，但仅仅一副对联，并不足以承载一个魔印，初步只能说，约许是对联内因为什么特殊原因，莫名沾染了魔印的魔气，眼下魔印真正存在的地方，就在洛易。”

澄将明目瞪口呆：“怎么可能呢……那副对联是我亲手写的，怎么会……有魔气？”

“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了，”云阶平安抚地按住她的肩膀，“这种情况也不奇怪，许是对联本身吸引了从洛易而来的魔气，才导致游夜迷失方向。但是，这也说明，那副对联本身确实有问题，将明，你是不是用苍溪笔写的？”

澄将明茫然道：“是的。”

“便是如此了。”沉默片刻，云阶平道，“许多人都认为，苍溪笔，原本是不该在世间的法器。”

凌启竹懵然：“娘，什么意思？”

云阶平道：“当年羽渊叛乱，一部分法器因法阶太高神器有灵，感知到东玄有变，不听从主人使唤，甚至在游夜的绝对力量前，为之所引，险些迷失被吞纳，反过来伤害主人……是以叛乱结束后，许多人都建议海篱重启，再封印一批威力过高的法器，苍溪笔被算入了其中。”

洛千远道：“那为何它现在还在？”

“苍溪笔不同于那些高阶法器，它的主要功效是应对游夜傀儡，而非游夜本身，”云阶平解释，“尚未达到被封印标准，有人觉得这么草率封印它未免可惜，吵吵闹闹到最后，统一了意见，决定看那年照秋会能不能杀出一位足以操纵苍溪笔的弟子，那年照秋会之魁就是将明。而苍溪笔也意外地服帖将明，知道将明生于夜修世家，世人也就放心了。”

澄将明的手悄悄握紧了：“阁主……所以是我没把控好苍溪笔，才导致魔气来了三清阁吗？”

“不要这么认为，我们对暗域游夜了解不多，一切都可能是意外。”云阶平摸摸少女头发，“眼下苍溪笔在你手中，你才是唯一能应对此危局的人，上古魔印召来的是暗域游夜，可三清阁法器和如今市面所有符纸，只对织离潭游夜有奇效，苍溪笔作为当年未被封印入海篱的唯一法器……或有大作用。”

“我知道了，”澄将明闭闭眼，后退一步，干脆利落地拱手，“阁主，我请战，我去洛易！”

“我陪你去。”她话音刚落，洛千远便道。

穆安羽毫不犹豫：“我亦愿前往。”

萧约叶还没说话，凌启竹已经急得不行了，目光炯炯：“娘，你不会不让我去的吧？”

“好了好了，”这么紧急的情况下，云阶平竟然生出一点哭笑不得，“你们都去吧。”

大家闹哄哄往外走，云阶平语气温柔地叫住了最后面的穆安羽：“安羽等等。”

待所有人都出去，她道：“你师尊知道，你一定会去洛易，让我带一样东西给你。”

穆安羽看着云阶平将一片薄薄的水滴状叶子放到自己掌心，略微茫然：“云阁主，这是？”

“记着万别丢下它，”云阶平叮嘱她。

别的话穆安羽也问不出来，但知师尊这么做一定有意义，她谢过云阶平，将这片水叶收入储灵环，然后和大家一起，用千里传阵符赶往洛易。

甫一睁眼，便被冲天而来的风吹得睁不开眼，城楼之上，守城将军看到三清阁人来，差点感动哭了：“太好了！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然而将军属实是盲目乐观了，萧约叶在城墙上望了眼下面的百姓，蹙眉：“游夜侵袭，这么一聚，反而更容易被袭击，大家为何都挤在这儿？”

将军叫苦连天：“哪里是他们不愿意待在自己家！魔印出现后，到处都是魔气，除了城楼这的护城阵，没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啦！”

凌启竹有些急：“那也不能聚这么多人啊！我娘不是已帮忙压制游夜了吗？”

将军挠挠头：“这不是大家伙儿一时半会儿放不下心嘛……”

洛千远当即挥手叫了几个其他守城兵士：“跟我一起去疏散人群。”

她下了城楼，澄将明则爬上瞭望台，站在离魔印最近的地方，仔细观察近在咫尺的朽紫云朵。

城下，百姓的声音遥遥传来，洛千远耐心劝他们离开，一一派人护送，城上，大风把澄将明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凌启竹仰着头提醒：“你悠着点啊！”

结果她话音未落，澄将明就一个趔趄摔了下来！

下一秒，紫云被闪电撕开，露出窄窄一道缝隙，像天空豁开一道黑线状的伤口，暗色的雾争先恐后从中挤出，瞬间将澄将明包裹。

关键时刻，澄将明显得老辣异常，拔下惊霜骨，喝：“四道无囚，破！”

她成功驱散了一波游夜，可是这动静惊动到了老百姓，当下又急得跑了回来，惊叫声一浪一浪碎在风里，灌入紫云，色彩仿佛更阴暗了。

这次无论洛千远怎么说，再也没人敢离开城楼保护区半步，亲眼见游夜被召，洛千远只能穿梭在人群安顿着受伤孩子，时刻紧密观察着城楼上情况。

萧约叶、穆安羽、凌启竹已然摆开三清阁用以对抗游夜的阵法，澄将明站在最前面，源源不断的灵力透过阵法融入她灵脉，汹涌大明，却让她一时难以承受，但是苍溪笔在她手上，她大喊一声，举起苍溪笔，任那平常其貌不扬的笔光华烁落，顷然间撑开一道屏障，挡住要冲往百姓的游夜！

这看似拼法力，其实根本就是体力活，百姓们惊恐地挤在城下，看少女孤身以苍溪笔对抗万千游夜，碎裂纹路在屏障上渐此出现，澄将明摇摇欲坠。

不知是谁先大喊了一声：“姑娘，加油！”

然后众人惊恐又一起感动喊了起来：“姑娘，加油啊！”

朦胧意识间，澄将明记得洛千远说的一句话，她说，只要能守护好东玄黎民，付出什么也在所不惜。

低目，澄将明在呐喊的人群中看到了洛千远，她好像也在对她喊，加油。

如此就够了。

澄将明松开手，灵脉几乎要被撕裂，穆安羽一掌推到她后心，羲元镯为护，帮她承下一部分游夜压力，艰难靠到城墙上：“诸位朋友间有没有修道的，起云——”

城下，洛千远愣了愣，迅速道：“诸位中有没有修道者？我们一起摆个阵！”

起云符之名，取自起云阵，来自羽渊，有风起云涌、玄混倒逆之意，关键时刻，或可让这魔云暂时安分些——就是不知道对暗域游夜管不管用。

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得了！

因是羽渊之术，众人不知什么是起云阵，按照洛千远所说迅速站好方位，洛千远站在阵眼处，高声：“穆安羽！”

穆安羽松开了手。

洛千远离开阵眼。

道风霎自地面咆哮，奔上城楼，裹着灵力冲到澄将明身前，澄将明踉跄后退。

眼前肆虐，道风和从魔云伤口钻出的游夜不断缠斗，澄将明缓过神来，抓着苍溪笔凝力。

她完全没使过苍溪笔的深层高招，今日拼死拼活一战，才发现它的力量如此之大，浓厚灵气倏然铺向魔云，如江如海，而她就在这片江海中央，枯扫暗穹——

魔云猛然闭合，魔印气息被灵气掩盖，游夜失去方向，落入三清法阵中，挣扎一阵，终于消解在中。

穆安羽脱力般后退一步，萧约叶不动声色揽住她肩膀。

二人的面色都微有些苍白，穆安羽低声道：“真是个麻烦。”

——幸甚至哉有萧约叶为她分解，她完全能撑住，但是穆安羽还是感知得到，就在刚刚，最千钧一发的时刻，她醒时折花的反噬……

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