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袭身,搅乱苍茫云海,热意盘绕的夏夜终究泛起了寒色。
街上众人到底听到了响动,不断有人探出头,胆颤看是什么情况。自苏逾砚来过后,一切都在好转,今夜是起云符将问世的最后一夜,只要过了今夜,一切都能柳暗花明,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出。
穆安羽耳边断断续续地传来小孩子骇然的哭声,还有促乱的脚步,将军气喘吁吁地从巡视的队伍中站出来。
大风刮过街道,街边酒肆飘摇的旗帜坠地,断裂的枝叶擦过脸颊,带来些微刺痛。
有一刻,她不像站在有很多人的城楼上,反倒像孤身立于荒蛮苍林内,指间滑过的长风狞然大笑,在她耳边刮下一串阴狠冷音:做个决定吧?该做个决定啦!
一会儿母亲温柔的笑颜又出现,娘对她说,阿羽,一定要答应我,不论遇到什么,这一生不能把羲元镯摘下。
彼时岁月里,懵懵懂懂的女孩儿珍重点头,道,我记下了。
后来她还是违诺了——和洛千远逃出影春城那次,洛千远执意在刀光剑影中去救她爹,穆安羽来不及权衡,下意识将羲元镯递给她:“那你带着它去!”
或许是违背对母亲诺言的惩罚,那夜后,她就和洛千远渐行渐远,无转圜之地。
而现在,穆安羽呼吸微颤,恍惚伸手想触碰母亲纤弱温和的脸,一切却骤碎,出现在她眼前的,是惊慌的人群、哭闹的孩童、束手无策的兵士,她身后,则俨然是不能受到丝毫打扰的洛千远,苦苦相抵的澄将明。
哨音陡然尖锐,阴恻恻削过耳畔,黑雾狂漫,看不清幕后人是谁,受到驱使的游夜如一团失控的流星,澄将明已无力阻挡,眼睁睁看着它们朝地面上一个惊呆了的小童撞去——
穆安羽猝然夺过苍溪笔,一个翻身,眨眼间代替她站上城墙的最高处!
澄将明被她推到身后,怔怔看着她,月华流动下,碧潮琴蘸着星色出现在穆安羽手中,穆安羽半个身子倾在高空,大风胡乱吹动她发上檀色的发带,仿佛天地间唯一鲜明的色彩,清凌凌的琴音在她手中流泻而出,与驱策游夜的哨音相缠,混在一起扎入耳膜,脚下传来百姓们控制不住的呻吟。
碧潮琴在东玄四阶法器中属于第二阶,若无充沛的内力,根本奏不出琴音,感知到穆安羽所动用的内力简直不要命,澄将明犹豫一下,急:“穆师姐,用碧潮琴,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游夜是能被这不要命的琴音暂时吓退,可你自己……不怕灵脉尽断吗?!
穆安羽冷然看着眼前肆妄的游夜,碧潮琴五百年内都没有被这么驱使过,指尖血顺着剔如琉璃的琴弦缓缓流下,她却恍如未觉,在海浪一般汹涌的琴音中,看到有人在睡梦中被惊醒,慌不择路逃出屋子,有人晚归,被堵在小巷,绝望哀哭,还有老人被小辈扶着,惊然踉跄在路上……
如很多年前,羽渊那场叛乱。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手上凝力,狠厉一拨间,碧弦乍绷!
哨音被这一声所震慑,停了下来,穆安羽没给它喘息的机会,掐了个诀,一时所有人都看到城楼上炸开幻觉般的黑暗,银河横亘,水洼内映出无尽天穹,而遥远城墙上的纤细影子不再犹豫,摘下了陪伴她几万个日夜的羲元镯。
下一轮游夜汹汹扑来,她甩手,映着咒印的羲元镯被扔了出去!
猛然出现一道刺目的华光,羲元镯如滚油入火,带着那个咒印,刹那,泼开一片火树银花!
盛旋的光印如海浪,遮天蔽地从天际漫下,神鸟的清唳划破长夜,带着觅崖水族独有的清凉,如梦又甚于梦。
沾染羲元镯的地方一时如遭地震,树木、房屋不受控制地倒塌,哗啦啦一片狼藉,尖叫惊慌中,轩辕海的气息庇佑着一切,并无一人受伤。
所有破碎的枝叶、瓦片,一时全部成了对抗魔印的屏障,看似细弱,却不可一世地刚硬,撞入其中的游夜,尽数被吸融。
神鸟墓场一事后,觅崖已经沉寂许久。
可这一刻,所有人终于想起来,那是水神诞生的地方,轩辕海的法器,从来都有护世之用!
碧琴音响彻大地,羲元镯以身入局,和游夜一起,无声碎裂在苍茫中。
穆安羽抱着碧潮琴,后退几步,呕出一口腥热的血。
她五根指尖也裹着鲜红的血,澄将明几乎看愣了,惊了半天,才想起扶住她。“穆师姐!”
“无妨,”穆安羽轻飘飘地说,空荡荡的右腕藏入袖子,那里已不再有她佩戴了几百年的法器,可她只是摇头,“没事了。”
“……”澄将明觉得穆安羽实在跟萧约叶越来越像了,遇到什么都风淡云轻,踟蹰半晌,倏忽转头跑向城楼下,“我去找萧师姐!”
这一夜,萧约叶代替她,和凌启竹一起去巡视城东了,城西突发情况,她们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知道。
穆安羽轻微喘息,她还不能放松,得时刻警惕着游夜会不会卷土重来,谁料刚走一步,一个身影猛地从身后出现,近乎粗暴地撵上她的步子,大力抓住她的胳膊,一把掀起她袖子。
穆安羽愣了一愣,旋即安静:“千远。”
洛千远盯着她还带着三清阁留下的伤、如今空空如也的右腕看了很久。
眼睛像被蛰伤。
她另一只手捏着研究成功的起云符,几乎被汗濡湿,上面的符迹与羲元镯倒映的、当年穆云行教给她二人的如出一辙,最后几乎泄愤般,将那张符摔入黑夜。
倒霉催还没走的游夜触到它,嗷一声惨叫,被烧成了渣。
穆安羽偏头看了眼,笑:“效果不错,看来得贺你如愿,能实现从小就想进入隐后山的愿望了。”
“穆安羽,”洛千远压抑着叫了一声她,“这么多年了,你可知道,我恨你吗。”
穆安羽眉梢抖了一下:“我知道。”
“你不知道,”洛千远低低挑起一边眉,平静,“我最恨你的地方是,你总自作主张。”
穆安羽略愣,洛千远指腹滑过她结疤的伤口,微痒微疼,最后垂下眼,接受结局般,将她的袖子扯下来。
“就如今夜,没有人要你以投出羲元浊这么大的代价护住洛易,只要再稍等片刻,新起云符便能面世,游夜伤不了任何人,”她轻轻道,“也像很多年前,没有人要你把羲元镯塞给我。”
穆安羽涩声说:“但是——”
“但是你不会赌,”洛千远抬抬眼皮,“我明白,我说这些,太马后炮,没人能事先知道事情发展,若你不祭出羲元镯,我又不及时完成起云符,洛易便遭殃了。可你应该知道,我从小就是个很没道理的人,不讲理,不懂事……我一直都记得。”
她弯唇,讥讽一笑。
其实想说的还有很多,但她说不出口。甚至感觉,方才自己的意思根本就没表达完全。
她其实想说的是,你总不管事情的发展,走一步看一步,你答应你母亲绝不摘下羲元镯,如今镯碎,你以后可怎么办呢?
还想说,当年我冲入军阵救我爹爹,你将羲元镯给我,而后又因去找它遇到危险,爹爹因此而死……可如果,你当初自私一点,不顾我的生死,不将羲元浊给我就好了。
这才是自作主张。
这才是,你总爱自作主张。
从不问别人到底想不想接受。
更别提隐后山的试炼,醒时梅花图的反噬。
以及其他的很多事……你莫非,真当我不知么?
洛千远抿唇,慢慢后退,到城楼阶梯处,被匆匆找到萧约叶和凌启竹,赶来的澄将明紧张叫住了:“……师姐?”
洛千远绷着脸,将她拽下了城楼。
澄将明猝不及防:“诶诶?”
“陪我走会儿。”洛千远闷声说,刚想扯凌启竹,却发现她已跳了下来。
二人对视,都从对方目光中看到一种探究后的了然。
随后凌启竹便叹了口气,闷闷地:“千远,走路也该捎我一个吧?我觉得我还是该在适当的时间,在该在的地方。”
洛千远点点头没作声,但走了两步,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几时知道的?”
凌启竹慢悠悠:“棠合,云梨寺内,初有猜测。你呢?”
洛千远扯起嘴角:“我不记得了。”
“这样,”凌启竹会意,而后又有些疑惑,“为何你那么早?”
“我从小和安羽一起长大,”洛千远淡声,“在三清阁,又与约叶相识甚早,两百年来,不说她这次清明去云宣有那么久,便是她二人谁有不对,我约莫都能很早发觉。”
凌启竹拍拍她的肩:“这我比不了,佩服。”
洛千远似有所感:“所以你那边,是约叶亲口说的?”
“若非如此,我哪会这么确定,”凌启竹一边感慨一边定住脚,“我也就是方才问的。”
洛千远愣:“……方才?”
“方才,”凌启竹点头,“这个问题不是空穴来风,我想问她很久了,不说安羽发上的发带是她的,去清明也是一起,只说前几日,在城楼上……嘶,你可知,玲珑叶是认主的。”
“它怎么认?”
东玄界的法器有两种认主之法,一种是苍溪笔于澄将明,自己认了主人,还有一种比较特殊,其主人要事先对自己的法器下契令,暂时认他人为主。
而那日城楼上,玲珑叶最后护住的,是穆安羽和萧约叶两个人。
这就说明,东玄主在将玲珑叶交给穆安羽前,将萧约叶也纳入了认可范围中。
想通这层,洛千远震惊了:“东玄主又是怎么知道的?”
“东玄主将安羽教大,她能看出来,想必是轻而易举吧,”凌启竹道,“就像我的那些符纸,怎么都瞒不过我娘。况且,难道你没听说过……”她小心翼翼凑近,“当年东玄主和安羽的母亲,也就是曾经的觅崖神女,据说是交情甚笃——”
澄将明:“咳咳!”
她被夹在这两人中间,听得懵逼又带点模糊的清醒,凌启竹这么一过来,差点没把她夹成一块锅包肉。
“那啥,师姐,”虽然没完全听懂,但是这种似懂非懂的劲儿,更让她迷迷糊糊地兴奋,“能不能详细说说,你们这是说,穆师姐和萧师姐,她们两个——”
凌启竹遗憾地摇摇头:“澄师妹,你还小,还小呢。”
澄将明:“什么玩意儿就我还小!不要打哑谜嘛!”
洛千远木着脸,虽不想瞒澄将明,但对这个问题实在词穷,不然能怎么说?
说她因为太熟悉穆安羽和萧约叶其中的任何一个,所以比凌启竹更早,就觉察到了她们之间流淌的不一样的情愫?
说那天,她因不放心这两人,支开澄将明后悄悄去了棠合水市,结果见到了一群匆匆离去的带刀人,警铃大作,跟到嘉岁江南岸,却发现月色朦胧,芒草初生的水岸边,穆安羽周身湿透,褪去疏冷,至诚在吻面前的人?
洛千远并没有太惊讶,毕竟她早就有隐约的猜测。
但她也没有打算告诉任何人,直到今夜,凌启竹说,她也早有这样的想法。
澄将明没得到答案,怏怏闭嘴。
疏落灯火投在她脸上,垂睫时,落下一片阴黑,恰到好处遮住了她眼中的若有所思。
三个人在城中转了几圈,灾情初解,没人关心刚刚城楼上发生了多惊心动魄的一幕,只忙着收拾自家,流淌的萤火从林中逸出来,三个姑娘漫无目的,闲话起来。
“千远,这羲元镯,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凌启竹问,“我从小就听我娘说,东玄主的弟子有个举世无双的法器,我真是悄悄好奇了好多年,以至于我第一次在玄水关遇到穆安羽时,根本没管夜灵,满脑子光想着可算见到真人了。”
“生自轩辕海的法器,”洛千远沉默片刻,“就没有普通的。”
“所以它到底是防御类法器,还是攻击类法器呢?”凌启竹疑惑,“我从没见着羲元镯能攻击人。”
洛千远无奈。“碎都碎了,便是把来历翻得一清二楚,又能如何?当它是防御类法器吧。”
但是当年,季琼岁只嘱穆安羽,万不能摘下羲元镯,却从没说过,摘下它的后果是什么。
新起云符在手,魔印的问题已经不用惧怕,可是,羲元镯再无挽回余地。
洛千远虽没有亲眼看到它碎裂,锋锐碎片却在她心中划了一口子,涓涓流出不安。
这不安催得她当夜辗转反侧,终是忍无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