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约着实会挑时候,收到传音珠的萧约叶看了眼窗外,嚯,安安静静的半夜三更!
依稀只有巡逻兵士在打更,声音清渺寥落。
萧约叶披上外衫出门,然而洛千远可能是故意的,见面地偏又约在灯影外,这里草木葳蕤,白天寂无人影,此刻么……更是连个鬼影都没有。
密林中,洛千远听到她的脚步,开口:“先别过来。”
她忽然转面,指间现出一分寒光,轻飘飘弹来一枚暗针,扎入一旁树身,继而面色沉沉,轻微动动手指,那一针又似有了生命,缓缓飞到她掌心。
“我找你没有别的事,”然后她缓缓说,“只是为了告诉你,你没见过羲元镯很多年前的样子,那时,它在季阿姨手中,是像我刚刚那样,用于驱策灵物的。”
萧约叶愣了几秒:“是吗。”
洛千远语调平静,手却不自觉蜷缩了起来,她自小失母,当年季琼岁对她视如己出。“这么多年我一直奇怪,羲元镯有这作用,为什么穆安羽从来不用?我方才才想到,或许唯一的可能是,她不知道。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现在……”
她顿了顿,艰难:“羲元镯碎了。”
羲元镯碎了。
那个穆安羽万万不能弄丢的东西,几个时辰前,为了洛易城,碎裂在风中。
萧约叶何尝不知羲元镯有多重要,江弄疏、赵兰尘,从一开始都在算计这枚小小的镯子。
可最关键的点,竟然从没任何人说过,包括苏逾砚和云阶平——连穆安羽自己都不知道,羲元镯在她身上,到底起到一个什么作用。
然而眼下洛千远说它能用以驱策灵物。
可如果仅仅这么简单,季琼岁当年根本没必要隐瞒女儿,萧约叶心间沉重,道:“千远,你还有别的猜想吗?”
几个时辰前,澄将明仓惶找到她说城西生事时,她竟有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和穆安羽相关的事,咒印,封阳弓,起云符,虽然很多,但在这之前,她一直模糊觉得,只要没到达边界,都可以全部解决,然而,羲元镯像横亘在其中最后的一道线,如今越过这道底线……才是真的如临深渊。
她匆匆赶回城西,登上城楼,一切都已结束,静谧月色下,穆安羽背对着她,安静又出神地看着大地。“小曦,羲元镯不在了,我违背了对我娘的诺言……不知天道会不会对我有罚?”
萧约叶走到她身边,她忽然转过身,渴切地抓住她的手,萧约叶从她漫漶着云雾的眼底,看到了一丝不舍和惶惑。
“也许有很多事会来了,”她喃喃道,“……答应我,你不要离我太远。”
短短一途,见到云宣杏影后,她早就离不开她了。
“阿羽。”萧约叶别无所想,用力抱住她,羲元镯的残片再也不见,空荡的山风从远处袭卷,话音中带着哄,“好,别怕。”
她从没想过离开她,不管会遇到什么,就像方才凌启竹眉眼带着狡黠的笑,一字一顿地问她:“约叶,我可得问你个问题啊——”
“你的那条发带在安羽头上,你和她一起去了清明时的林家,城楼上不顾一切第一反应要护住她,最重要的是,我知道玲珑叶是什么,云梨寺前你曾对我说过,你早便有心上人了,所以,那个人是不是就是,”她收了笑,严肃而认真地问萧约叶,“穆安羽?”
这个问题挑得很好,萧约叶不会在穆安羽没准备好时,将二人间的关系告诸外人,然而凌启竹实在问得太简单了,只执著于一个是不是,所以哪怕是敷衍,她也说不出“她不是”的答案。
眼前,洛千远慢慢摇头:“我暂时想不出羲元镯可能有的其他作用。但我有预感……可能有大事要发生了。”
“但我不会像之前那样劝你离开她,”她闷头走了两步,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只是,约叶,你是三清阁的护初,这个位置注定要面临一些选择,如今最好的情况,就是我的猜想不会发生,可若情况是最坏……”
还没有说完,林子里突然炸开一个娇娆的笑声:
“会有什么最坏的情况呢?最坏的情况——还能有比你们的心魔更坏吗?”
这声音乃是一个女子所出,柔和绵长,风情万种,如同一个小钩子,将人心底的不安和恐惧尽数钩了出来,一个窈窕女人的身形随之出现在林子上方。
她身后,还站着暗影绰绰,约莫十来个妖族之妖的身影。
萧约叶愣了愣迅速反应过来:“千远,不要呼吸!”
这是一脉木魅家族!
在众妖中,木魅可谓是比较罕见的妖种,如今除了暗域,没有地方能养出这样的妖,好在这木魅妖气很淡,想必道行并不深,定是趁着今夜游夜动乱,偷偷从碎风林中溜出来的。
这行妖无不哧哧笑着,为首的一个挥出一阵木粉,萧约叶和洛千远来不及闭气,就被吸入了藤萝掩映的木丛。
说来木魅和魇妖倒很像,都擅长构筑幻境,不同的是,魇妖是让人看到最害怕的东西,以人的惊惧为食,木魅却喜欢创造一个新世界,每个人在这里都有全新的身份,做着必须的抉择,哪怕做错一个决定,都会功亏一篑,而木魅就靠吸食人在幻境中磋磨消耗的精气为生。
洛千远压根没听见萧约叶声音,被一阵强大的吸力逼得头晕目眩,好不容易回过神,发现自己正握着一把刀,倚着一堵冰冷的墙。
她懵了一瞬间,属于现实世界的记忆潮水般退去,木魅的幻术下,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只记得木魅构造的虚假身份,同时,虚假世界的记忆全部出现在脑海。
她叫鹤玑,是一个死士,今夜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自己所在的木族被花族长年迫害,菟丝花妖缠住百年古木,吸取营养,导致木族的领地大片荒芜。
木族族长怒不可遏,为了讨回木族公道,派出一队死士,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死花族族长。
可是不巧,上一任花族族长大约是亏心事做太多,非常敷衍的,在突如其来一场大雨中,被天雷给劈死了。
木族长:……
更戏剧性的是,那一场大雨殃及的不仅是花族领地,木族所在的山岗也受到了大雨冲刷,不少小植物妖受难,在这过程中,花族族长唯一的女儿,流落到了木族领地。
她叫司萸,和洛千远一起长大。
洛千远的父母都因花族而死,因此恨极了有关花族的一切,为此加入了木族征讨花族的队伍,试炼十分艰难,一路多亏了司萸的支持才坚持下来。
然而木族长坚持多年,终究调查出了司萸的身份,原本想秘密处死她,谁料花族旧部中还有余支,多年来也一直在找旧王的后人,及时把司萸接回了花族。
木族长誓要报仇,一路筛选,最后刺杀司萸的任务,落到了队伍中最优秀的洛千远头上。
洛千远今夜来到花族领地茗和山,正是为了刺杀旧友。
她握着刀,爬上高高围墙,屏息凝神,脚下走过花族巡查安全的士兵。
他们的交谈声传来。“我听说木族长忍耐不住,已经要动手了。”
“无论如何,一定要守住少主,老族长因故去世,振兴花族的任务,全在她身上了。”
洛千远握着刀,心口一片冰冷,司萸自然是花族的希望,可她是踏着木族的血肉出生的,哪怕她们是旧友,种族对歭之下,绝对不容心软。
她一定要像小时候想过很多次那样,亲自杀了她。
为家人复仇。
腰间的绿叶传来声音,洛千远将它拿到眼前。
木族这次为她分配指导任务的队长叫叠栀,她的面容出现在眼前。“鹤玑,你在花族境内了吗?”
叠栀以黑色面纱覆容,露出一对漂亮的眼,洛千远下意识觉得她的面容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到了,我现在在茗和山。”
“你真的准备好了?”叠栀沉默片刻,“我听说你和司萸一起长大。”
“这是族长多年来殚精竭虑的计划,也是我一直的愿望,怎能弃之不顾,”洛千远觉得叠栀有些奇怪,来不及细想,将绿叶塞回腰间,“我该走了。”
茗和山的结界只会在每天太阳落山时打开,这时万花闭合,看守最为松懈。
洛千远顺着藤蔓,爬进香味弥漫的花族宫殿。
她微微恍惚了一秒:还记得年少时,她失眠夜不能寐,司萸曾找来催眠草帮她入睡,正是这种幽静的药香。
那时她还很天真:“你怎么这么懂这些奇花异草啊?”
“因为我就是植物灵啊,”司萸垂着眼睛回答,“我对这些很感兴趣,以后你有什么相关花草的问题,尽管找我吧。”
骗子,回忆起往事,洛千远心中充满了愤恨。
莫名其妙的,她像被某种奇怪的介质所操控,似乎并不知道恨的到底是什么,总之一腔情绪烧得分外灼沸。
也许是恨司萸在木族那么多年,却从来没有泄露过一丝一毫的身份,或许是恨自己,明明那么思念爹娘,却和敌人的后代交好那么久。
这一切的错乱让她在这个鸟静山幽的黄昏难以自控,怀中的匕首浸了木族千年毒木的汁液,沾之必亡。
蛰伏到夜半时分,终于等到了难逢的好机会,司萸半夜有事时,习惯泡一杯醒神花茶,而花族宫殿的茶室在另外一边,要去茶室,就必须穿过一条长廊。
琉璃灯盏摇摇晃晃,司萸果然推开门,独自走出来。
她原身是一株生在高山上的茱萸,秋风中寒幽寂静,肤色带着冷冷的瓷白,刚回花族,身边信得过的人手不多,要处理的事却太多,眉眼沾染着浅浅的倦意。
洛千远从暗处闪出来,猛然将刀刺向她心口!
“什么人!”
司萸身边的守卫警惕地纷拥而上,他们人多,洛千远巧妙缠斗。
黑暗的宫殿墙壁上,附着一蔓不知名的植物,木魅栖身其中,看热闹不嫌事大。
司萸低声道:“你还是来了。”
“少废话,”洛千远冷冷道,“你若早些告诉我,你是花族人,多年以前,我就会杀了你。”
司萸静静看着她,眸色悲哀,沾染着洛千远读不懂的寂凉。
她模样生得疏离,一对眼睛清透明亮,若是笑起来,唇边还有两枚浅浅的梨涡,明媚无双,可若是不笑,便如眼下,寒色笼身,孤远纤晦。
洛千远的心不轻不重地刺疼了一下,记得从前,司萸和她在一起时,纵然一大堆事稀里哗啦砸过来,也总是很开心的。
这样的模样,她从未见过。
可是……
仿佛提醒自己般,洛千远咬牙对着她举起了刀:“你是花族人,你瞒了我那么多年——我们生来就是敌人!”
“不是的,鹤玑,”司萸轻声说,“我不是有意瞒你。”
守卫根本不是洛千远的对手,她一脚踢开最后一个,冷笑看着她:“好啊,我给你时间,你说说原因。”
司萸站在风里,一言不发。
洛千远得不到回答,硬着心肠举起刀,朝她心口刺去。
谁料一旁的琉璃窗突然“哗啦”一声碎裂,晶莹的碎片如同细密小雨泼来,晃花眼的迷蒙中,两个人一前一后跃进。
“大胆,何人敢袭花族宫殿!”
洛千远眯起眼,这两位女子,一位颀长高挑,一位挺拔秀丽,齐齐站在司萸面前,与她对峙。
洛千远吐出两个名字:“邢霜和琼荔?”
早就听闻花族少主身边有两个绝世高手,这两人绝不会像那些护卫那么好对付,洛千远正欲动手,腰间绿叶突然疯狂躁动起来。
遥想叠栀可能在另外一边快把绿叶打爆了,洛千远无奈拿起:“喂,叠栀?”
“她们不是邢霜和琼荔!”叠栀道,“快离开那里!”
就算不是,为什么要离开?洛千远还没说出口,邢霜上前一步,取出一颗外貌寻常的青涩果子,朝她脚下投来,大笑道:“还得感谢木族多年不曾放弃,为我月族提供了大好机会!”
果子在她脚下猝然爆开,青蓝色的汁液溅到皮肤上,灼烧出一片淋漓,司萸猛然扑过来,把洛千远推进旁边的屋子。
为防止邢霜琼荔冲进来,她往门锁上甩了一张符纸。
“你不该在今夜来,”然后她背对着洛千远,淡淡开口,“邢霜和琼荔一直在筹划,想借木族复仇的机会,取走花族的青凰花种子,若她们得手,木族和花族未来都会被月族控制。”
洛千远尚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