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约叶在弥生谷捡了个人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三清阁,三清阁的人各有各的看法,非常丰富多彩。
凌启竹:“那人莫非欠了债,怕被人追杀,所以慌乱之下逃到了弥生谷,从一个绝望跳到了另一个绝望?”
程挽恙:“会不会是她熟悉弥生谷的地形,自以为找到了躲债秘地,结果被里面的魔气吓着了?”
洛千远:“那人……”
风卷走她后半句沉吟,再开口时竟带了几分超度亡魂的肃穆:“可还留有全尸?”
萧约叶哭笑不得,屈指一弹传音珠,惊起一串嗡嗡杂音:“诸位这般才情,不在阁门前该摆个说书摊子可惜了。”
凌启竹不管,越猜越起劲,然而萧约叶知道,近三百年来,自己只给她们发送简单简洁的讯息,她们这是好不容易寻了机会,起心想让自己笑一笑。
但也不好太离谱,她告诫洛千远:“人家还活着。”
随后,她又对快给沈韵编出一折“逃债之过五关斩六将传奇”的凌启竹道:“应该也没欠钱。”
“没欠钱,那怎么有人下这样的毒手?”凌启竹摇摇头,正经起来,“约叶,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要早日弄清这沈韵的来历。”
然而,沈韵像一个闭紧壳的哑巴。
春田埂上,她杵成根会喘气的稻草人,自那日挤出名字后,她的嘴仿佛被焊死,连眼珠子都成了钉在远山薄雾里的两丸黑珍珠,连坐三天,村庄打坐的和尚路过时都快平地摔跟头——沈姑娘的沉默太瓷实,震得方圆十里禅心不稳。
晌午,萧约叶提着个食盒站到她面前,安静片刻。“沈姑娘这身哑功若是拿去降妖,缩在暗夜中的精怪怕是要连夜绣‘沉默是金’来投诚。”
沈韵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看她,她仿佛总在想事情,每天唯一的任务就是盯着春日田野发呆。
这样的状态,萧约叶其实挺清楚,毕竟她也不好说,自己在穆安羽消失的前一百年里,是不是这样。
那一百年她和现在不一样,常去碎风林边缘,然而严密的防线日复一日将她的希望碾成绝望,最后她索性盯着那片黑雾涌动的林子发呆,想来那时,木头一样的身姿也可让打禅的宗师颤三颤。
半晌,沈韵抓起食盒,低低:“你为什么救我?”
萧约叶道:“不然我看着你死在弥生谷?”
“弥生谷?”沈韵轻声。
“沈姑娘,”萧约叶在她身边坐下,陪她一起盯那只快被她看出一个洞来的稻草人,语气平淡,“你不是东玄界的人吧。”
她并不是询问,而是笃定的语气,沈韵:“怎么?”
“我不相信出生在东玄的人,心里没藏事,会自己跑到弥生谷,”萧约叶道,“况且你根本不知道那地方,你是意外被裂缝传送去的吧?”
沈韵自嘲一笑,把脸埋进食盒,又开始她的大招——沉默是金。
然而光她沉默不管用,弥生谷捡人事件在三清阁那几位那里,几日之内,已经传得比谷底魔气还跌宕起伏。
少阁主凌启竹揣着话本子的心,日日翻新沈韵的悲惨身世:“这么讳莫如深,她到底哪儿的?是人间林寨的蛊女为了练毒自投魔窟?还是哪一国的皇族被篡位追杀?”
“……你要是真的这么喜欢传奇的身世,不如直接说,她是某国不慕权逃逸的女君吧。”连洛千远都不忍卒听。
对比凌启竹,萧约叶就善解人意多了,沈韵不愿意说出身世来历,她并不开口多问。
——她选择第二天,拈着颗凌启竹的传音珠,在沈韵继续空白着一张脸与天地同寿时,往她身前一站。
沈韵莫名其妙看着她,而她轻微一捏传音珠,顿时传来凌启竹气吞山河的呐喊:“约叶!最新消息!我刚得知人界北漠有个被家族驱逐的……”传音珠被萧约叶反手塞进稻草人胸腔,霎时整个田埂都回荡着“被驱逐的二公主”的嘶吼,田埂上的麻雀吓得乱飞。
沈韵古怪打量她片刻,而后:“你的人脉挺广。”
好伟大的结论。
萧约叶叹口气:“还不反驳我吗?我知道你不是人界的人。”
“有什么好反驳的?”沈韵顺手拔起身边一株草,“人百年后不过一捧黄土,其间谣言又算得了什么。”
“你看开得未免太早了,”萧约叶道,“我倒觉得,有些时候保留想不通的勇气,才有余力坚持一些事。”
沈韵笑了一声:“所以你才去弥生谷找你想找的人?”
萧约叶沉默几秒。“……什么。”
“你自己说的,心里没藏事,不会到弥生谷去,”沈韵道,“那么,捡到我的那天,你去弥生谷做什么呢?”
微顿几秒,她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另外,你的第一反应是,若拿我的哑功降妖,黑夜中的精怪多会投降……精怪那么多,为什么非是黑夜中的?夏姑娘,你也有执念么?”
萧约叶眉梢轻轻挑了挑。“精怪昼伏夜出是因怕光,我独提黑夜是因——”
她突然揭开今日的食盒,里面空无一物,蹿出条白色的带子,缠住沈韵手腕间极隐蔽的一只将坠未坠的镯:
“那日我见你带着这只镯子,这物件有个妙处。三百年前,我在一个人身上见过相似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一定要救活你?”
“真遗憾,”沈韵腕间一空,怔了一息,“我原本以为,你救我,是因为你是个好人。”
“你这么想也没错,”萧约叶平和地回答她,“只是我也有自己的目的。”
那日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沈韵的这只镯子,虚虚套在手腕上,一瞬间她的目光就被黏住了,因为穆安羽的羲元镯和它太像了,若非羲元镯碎为最初起始,她也不会离开她,来历不明的沈韵手上套着这么个镯,自然夺了她所有注意。
萧约叶将这只镯子细细看了看,花纹简单,勾勒精细,温润玄色,像名家手笔,并不是羲元镯那样天生地养的灵物。
萧约叶凝视了它一会儿,丢还给沈韵,淡声:“这是琉铁材质,只有青陵界淬琉铁才有这个习惯,要淋三瓢南地冰泉,这镯子质地和我所知道的经冰泉淋后的样子无差,沈姑娘,为何从青陵到东玄来?”
沈韵腕间空荡却笑意不减,多了几分探究:“你对青陵的工艺这么熟稔,身份不简单吧?”
“浅略知晓罢了,所以你为什么到东玄来?”萧约叶执着问她,“如果是不小心跌入裂缝,如今你伤已大好,留在这里不回家,不怕家人担心?”
“家人?”沈韵垂眸,“我的亲人早便去世了,唯独一个妹妹陪我,却也早早没了。到今天,回不回青陵,对我早就没有意义。”
眼看自己一开口就精准戳到了人家伤心事,萧约叶沉默片刻,道:“便没有其他能让你有活下去的信念的事和人了?”
“嗯……曾经有的。”沈韵出神地望着田埂边巨大的夕阳,几只飞鸟掠过,影子细又长,嗤笑道,“曾经。”
这话显然有故事,像是在权势场里斗累了,目空一切回归田园。
虽然波澜不惊的处事态度处处彰显着沈韵非俗人,然而沈韵铁了心要做个无心世间的农家女子,那日之后,无论萧约叶怎么询问,对自己的来路都再也闭口不言,开始日日骚扰陈晚汝,硬要跟着她学种地学埋桑学侍弄花草学抓药。
初学战果很辉煌,成功将萧约叶装了一匣子的草药,弄得拿镊子挑三天三夜都不知道谁对谁。
然而她还不满足只在医术上“大展拳脚”,次日就进攻灶台,窝在小厨房中乐此不疲地天天炸灶。
萧约叶自觉救了个大麻烦回来,干脆在另辟的一间小屋里眼不见心不烦,由着沈韵折腾。
却又保持着诡异的默契,就像她自觉忽视了沈韵时常添乱着添乱着就对着虚空中某个点发呆起来,沈韵也选择性无视了她日日都往弥生谷跑——毕竟那里是唯一可能出现羽渊裂缝的地方,等无果而归,就蹲在院子中伺弄一棵梨花苗。
萧约叶心中清楚,那把刀插//在沈韵右腹,是个不设防的位置,能将刀推进去的,一定是个沈韵极其信任的人。
对外的锋芒是防备,对内的心伤只有自己清楚,她不说来历不妨,日久天长,总有暴露的时机。
但也确实不是没有第二种猜想。因为……沈韵她并不精善功夫。要说被人暗算了,也可能。
她虽有灵脉,对刀剑却非常陌生,一日心血来潮上山挖笋,不小心掉到农户捕猎的陷阱里,竟然乖乖在那里坐了一个下午,直到萧约叶采药时把她捞回来。
“你从前和别人斗时,不怕被别人暗杀吗?”
沈韵理直气壮:“动辄打打杀杀多不好,我是动脑的不行吗?”
如此,一把小刀能把她伤成那样……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日子过得最热闹的当属陈晚汝。
天天对着一棵小破梨树固定发一时辰呆的东邻,和即使被刀捅了,却日日都要把那刀擦干净的西邻,连萧约叶都敬佩她了——陈晚汝能保持意志坚强,实乃不易。
这不容易久了,果然就出了毛病。
这日萧约叶一味药怎么能配不对味,想去寻陈晚汝问问,却发现她独自一人呆坐屋中,眼神麻木,一动不动,像樽活人雕像。
萧约叶察觉到不对:“晚汝?”
没有任何反应。
她心中一沉,刚要凑近,忽然被拉住了。
“别过去,”沈韵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一块极其漂亮干净的鲤纹玉,“可能是中了毒。”
中毒?陈晚汝自己就是医师,怎么会中毒?沈韵将鲤纹玉递到陈晚汝鼻下,红色瞬间攀上玉中鲤鱼,沾染了不祥的血色。
她凝重道:“不是毒,是离魂症。”
萧约叶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新奇:“离魂症?”
“可能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魂魄受惊,逃散了一缕,”沈韵沉吟道,“倒是奇怪,她白天去采药,会有什么让她失魂呢……”
萧约叶提醒她:“弥生谷就在这附近。”
沈韵一怔:“难道是青陵界的妖魔逃逸了?”
“不会,” 萧约叶对这种事熟得不能再熟了,“弥生谷的灵花彼此交替,裂缝只会外泄气息,不会逃出实体。”
沈韵沉吟片刻:“那就只能是人界了。”
然而这间屋子中,最通医术的就是陈晚汝本人,萧约叶和沈韵束手无策,决定前往人界帮她寻找流失的魂魄。
天已渐晚,只能次日再行,萧约叶点燃一盏灯,决意看陈晚汝一夜。谁知刚到三更,外面一团漆黑,陈晚汝突然“噌”一下站了起来!
她的身影映在窗纱上,僵直挺立,古怪得如在发梦,下一刻,竟然手舞足蹈地推开门奔了出去!
据沈韵说,离魂症的一般症状是痴傻安静,如此狂野的举动,萧约叶完全没有防备,愣了几秒才追出去。
陈晚汝跑到后院篱笆前,也不顾木刺,徒手抓住疯狂摇晃,她从未习过功夫,一手蛮力却硬将木头做的篱笆摇得嘎吱嘎吱不堪重负。
几近崩溃的最后一刻,三更半夜,被吵醒的沈韵从篱笆另一边猛然探出头,抓住她胡乱的双臂。
萧约叶赶去,就看到沈韵从篱笆后一跃而过,陈晚汝力道大得惊人,她几乎制不住,不得不皱眉叫道:“夏隙!”
萧约叶迅速帮忙,将不肯就范的陈晚汝拽了回来。
陈晚汝抗议地吼:“放开我!放开我,快救救我的孩子——”
萧约叶惊住了:“……她说什么?”
沈韵将陈晚汝拉回屋子,又一次将那块鲤鱼玉拿出来。
“我想了半夜,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是我疏忽,”她沉声,“这不是离魂症,是复魂症。复魂症和离魂症恰恰相反,是旁人的一缕魂魄找不到归处,栖息在了他人身上,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不是自己想的,而是她身上那缕魂魄主人的意志。”
沈韵弯腰,柔声问陈晚汝:“你叫什么?家住在哪里?”
鲤鱼玉温润柔和的光泽里,陈晚汝瞳孔中的狂躁渐渐洗去。
然而她呆呆地张口,说了等于没说,讷然道:“我想回家……不要救……没人救……”
沈韵握住她的手:“别怕。”她似乎很有哄孩子的经验,极有耐心,话音也温柔,真的就像在安慰一个年岁小小的幼女,循循善诱于无声中。
可是陈晚汝的大部分话都破碎而不成语句,零杂如冬日地面的冰渣,一忽儿就化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