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找起来很容易,弥生谷对应的人界所在之地,就是大片村庄。
但这些村庄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栽种的桑树和田亩,要想找到书墨村具体的方位,还得寻人打听。
正值晌午,许多人都回家吃午饭了,萧约叶和沈韵来到此地,看到水边一个低头发呆的女子。
“打扰一下?”
女子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神态憔悴,眼底泪痕,竟然正在流泪,见有人,她十分狼狈地揉了揉眼睛:“怎么了?”
沈韵道:“我们想向你问个路,这里是什么地方,离书墨村大约距离多少?”
女人原还勉力撑着,听到“书墨村”三字,忽然眼泪开了闸,噼里啪啦往下砸,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忍住。“书墨村,就在我们周庄西边五里,你们现在过去,傍晚前就能到……”
萧约叶和沈韵都没有动。
萧约叶生怕吓到她,轻柔问:“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女子憋了片刻,终于溃不成军地捂住脸,大声哭起来。“我很担心我的好朋友少清,她现在很不好,我真怕她……怕她……”
在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两人知道了事情原委。
这位女子名叫周仪桑,出生于这座叫周庄的小村,九年前,和她一起长大的朋友周少清,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去了五里外的书墨村。
半年前,周少清诞下一个孩子,可这孩子刚出生就病弱不堪,祸不单行,周少清在生产那夜不知看见了什么,神智再没正常过。
成天见了人不说话,问她事情她就张嘴痴痴地笑,活像把魂魄丢在了那夜。
近来情况更是恶化,连笑都不笑了,面无表情地坐在门边,清瘦得像一棵断根在深冬的枯木,精神也迅速衰败,似乎……离死亡不远了。
“几天前我才去过书墨村,”周仪桑低低地说,“少清一共有五个孩子,最小的那个,不久前刚生下来,一出生就气息微弱,少清本有病根,怕是担心孩子,因此着急,才迷失了心智……既然你们去书墨村,能不能帮我看一眼她?”
实际上,听完这些话,萧约叶和沈韵已经很清楚了。
周少清显然是患离魂症,陈晚汝身上的那缕多出来的魂魄,多半就是她的。
只是,魂魄逃逸是带着自己残存的意识的,周少清的魂魄通过了弥生谷那么恶劣的地方,为什么选中陈晚汝?
踏着周仪桑绵绵不绝的担忧,两人在夕阳西下时来到了书墨村。
书墨村这名字取得温雅,然而实景却正好相反,村口十分破败,杂草旺盛,漫过写着“书墨村”三字的不起眼木牌。
木牌上留着虫蛀的圆形凹点,后面是连着的一片低矮房屋,连田地对比周庄都显得薄瘠不少,白菜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
田埂传来几声吠叫,春风卷起飞扬的尘土中,几只脏兮兮的狗追着猫跑过。
“周少清?”被问话的大嫂十分诧异,“我们村有这号人吗?”
沈韵也惊诧,照理周仪桑不会记错有关好友的事宜,萧约叶沉吟一下,换了说法:“那个半年前不会说话的姑娘呢?”
“哦,你们说的是李家媳妇……原来她的名字叫周少清啊。”大嫂恍然大悟,同时痛心遗憾地摇头,“多好的孩子,怎么就……喏,他们家就住在村尾。”
依照大嫂的方向,两人找到了周少清。
灰暗的屋檐下,年轻女人正抱着一个暗沉色泽的襁褓,坐在门口看路尽头,瞳孔安静,整个人形同槁木,萧约叶和沈韵站在不远处看她许久,她都恍如没看见,一动不动。
大嫂已经说过这家人的情况,书墨村大多都是落榜不得志的学子,这家人姓李,老李是个穷酸的书生,一个人带着一事无成的儿子李殷,李殷九年前娶了来自周庄的周少清。
狭窄的院子里,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在柴堆后面。
似乎怕被人看见,小孩子努力把身子团小,低着头往周少清那儿蹭,结果过于紧绷,反而一脚踩翻了门口一桶浑浊的水,哗啦一声。
屋子里传来警觉的一声:“怎么回事?”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轮廓,那小孩嗫嚅道:“爹爹,我回来看看娘……”
李殷冷冷道:“你的活做完了?”
那女孩道:“还没有……”
李殷拧眉撇嘴,脸颊两侧拧出深纹,鄙薄:“那就快点回去做,不去挣钱,光嘴上说惦记,跑回来偷懒,你娘这无底洞的病哪来钱治?”
女孩子挣扎一下,垂着眼睛道:“爹,我最近听说卢庄那边来了个郎中,抓药很管用,我之前和妹妹赚的钱,能不能去给娘抓药试试?”
李殷不耐烦道:“全是骗子的伎俩,就是因为我们家大的小的都这么蠢,才被老天谴,搞成今天这个样子,真有用我不知道自己去?”
女孩子道:“爹,我以后会更努力地割猪草,你就——”
她还没有说完,李殷就打着哈欠松懒地转身了:“好了知道了,你走就是了。”
女孩这就住了口,眼中迸出欣喜的光,捡起地上的镰刀,背着个比她人还大的筐子气喘吁吁地跑出来。
李殷则转身出了屋子,再没出来过。
全程周少清一直坐在门边,什么表情都没有。
直到一阵风将那个暗脏的襁褓轻飘飘地吹起来,她才倒抽一口气,整个人像是从凳子上撕开,跌跌撞撞地扑向那个空空荡荡的襁褓——
她抱的竟然一直都是一个空襁褓。
襁褓滚到沈韵脚边,风很大,她先抱起来,可还没递给周少清,周少清喉咙里就迸出一声低吼,宛如一只护孩子的受伤野兽,方才的安静沉寂一扫而尽,张牙舞爪扑过来,爆出扭曲至极的咆哮。
“放下……放下我的……孩子……”模样和昨夜失控的陈晚汝当真一模一样。
沈韵没防备,周少清的指甲一时间划到她面上,下意识后仰,险些摔了,萧约叶轻轻扶了她一把,及时从她怀中抽走襁褓,推到周少清手中。
周少清踉跄一下,竟然直接痴痴坐下,头发散乱,小心翼翼地亲吻襁褓。
萧约叶听到她絮絮叨叨的柔和声音:“哦小茉不要怕,小茉不怕……”
这时,院子里大门口,李殷瞪大眼睛跑出来:“怎么回事?我刚刚听到她说话了?她没哑巴么!那还这么久不吱声,让我们瞎操心!”
他也不知道在问谁,粗暴地把周少清扯起来,眼珠子滑到眼角,睨一眼萧约叶和沈韵:“嗯?你俩谁啊呢?”
沈韵道:“我们是周仪桑在周庄的朋友,周仪桑不放心少清,托我们来看一眼。”
“她好得很,”李殷漫不经心,“你们可以回去了。”
“等一下,”萧约叶侧身拦住此人,猜想了下这样的人最害怕的东西,道,“听周仪桑说,少清从半年前开始不认人不说话,如果我猜得不错,这是撞邪了,若是不加紧驱邪,怕有厄运会发生在家人身上。”
李殷的脚步猛然刹住。
“什么玩意儿?”他的嗓音干涩,“撞邪?她不就是担心孩子,一时迷了心没了神智吗?”
萧约叶轻轻在周少清身上凭空抓了一把,隐蔽的符诀随意变出个东西。“你看这个。”
李殷被她手中莹白的碎骨吓傻了:“这……”
“所以说得为她驱邪,”沈韵幽幽补上一句,“现在你信了吧。”
夜晚,李家堂屋内。
李殷瑟瑟缩缩坐在最里边的椅子上,看周少清的眼神像看鬼,主位上是他父亲,一个年过花甲依然精神矍铄的老人。
“你们说我家儿媳妇是被鬼缠上了?”
沈韵点点头,却不自觉去看墙边站着的一溜孩子,几个小姑娘从大到小,白天见到的那个在最前面,后面还跟着三个妹妹。
身量从高到低,各个清瘦,十分担忧,泪光闪闪望着娘,以至于被老李猛地拍了下桌子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不孝!”老李怒声道,“都娶的什么破败货!让爹娘操心,不孝!”
李殷迟钝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老爹说的是自己,梗了下脖子,眼珠子瞪老大,然而语塞片刻,什么都没说出口,悻悻然道:“这不是说能帮她把鬼给驱了吗?”
老李眯缝着眼睛,上上下下扫量萧约叶和沈韵几眼,不冷不热道:“就你们两个小姑娘,还能驱鬼?”
有一瞬间,萧约叶觉得,说不定老李和宿沢一定程度上会有共同语言。
“阿殷他媳妇半年前生孩子时,一口气没缓过来,差点没了,多亏嫁到我家命好,我家仁慈,”老李冷冷地介绍情况,“给她救回来了,之后就是这个死样,你们有什么手段,试试吧。”
萧约叶注意到只有四个孩子,道:“最后一个孩子呢?”
“是个小姑娘,没福气得很,”李殷翻个白眼,“一出生连哭都哭不出来,送给别人了。”
看一眼安静抱着空襁褓的周少清,萧约叶好像知道了答案。
“那孩子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威力,一瞬间,李殷和老李都清晰地变了脸,眼中的嫌恶挡无可挡,老李拂袖而起,道:“那小丫头不可能再抱回来!”
沈韵莫名其妙:“为什么?”
老李嗤笑一声,大步走了出去。
李殷犹豫一下,折了回来。
“那什么,”他舌头像打了结,磕磕绊绊道,“你们还是要,想办法啊,虽然那孩子不能回来,可是你们,既然是修道者,道者仁心……咳,可不能不管我啊。”
然而,不带回那个被送走的孩子,约等于解不开周少清的心结,离魂症的情况无外乎两种,其一是受过毁天灭地的打击,心智一时失衡,不见清明,其二是心存执念,被执念左右,自愿留在回忆中,不愿面对现实。
周少清显然是浸在孩子还在的幻境中。
李殷和老李走了,最大的那个小姑娘犹豫了一下,走过来牵一牵萧约叶衣角,细声细气:
“姐姐,你别生气,我来说……我五妹出生前,爷爷和爹爹都很高兴,我娘那时候身体不好,但是看他们那么期待,还是咬牙把五妹生下来了,半年前,我娘生我五妹的那一晚……是吴婆婆帮的忙,当时她跑出来问我爹爹……”
说到这,小姑娘顿了一下,艰涩地回忆:“……是保大还是保小。”
萧约叶:“你爹怎么回答的?”
小姑娘看着她,哑声:“是我爷爷说的,他要保小。但好在后来我娘也没事。”
……
既然要保小,好不容易生下的那个孩子,为何现在光是谈到都嫌弃得不行?
萧约叶蹲在周少清面前,认真注视她的眸子,周少清一眼都不曾分给她,痴痴地抱着那个空襁褓,一遍又一遍低声叫“小茉”。
她想了想,问那小姑娘:“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回答:“我叫扶玉。我二妹叫向南,三妹叫焕儿,四妹叫婵停。”
萧约叶凝视着她干净懵懂的眼睛。
“知道了,谢谢你,”许久后,她轻声,“那你五妹出生前有名字吗?”
“诶,我刚要说了,姐姐你怎么会知道?”李扶玉惊讶道,“我五妹是唯一一个还没出生就有名字的,那时我爷爷就说要给她取名叫李璋辰。”
一直到扶玉招呼照顾着三个妹妹去睡了,沈韵都没有再说话。
村庄的夜来得很早,李家今天为了给周少清“驱鬼”,熄灯已经晚了很多,萧约叶看着四个小姑娘挤的那间屋子暗下来才离开。
沈韵开口:“你为何要问她们的名字?”
萧约叶道:“你猜得到吗?”
沈韵沉默片刻,一瞬间不知想了些什么,黯淡的星光下,她的眼神分外寂沉。
没有看到她复杂晦暗、有一刻像沉浸入往事的表情,萧约叶轻松了:“我希望你不知道,那样挺好的。”
“我知道,”安静一晌,沈韵却道。
“璋指代男孩,小茉没出生前,李殷和老李一定以为周少清怀的是个男孩,”她说,“璋又表玉,所以扶玉叫这个名字,向南意为向男,焕儿同换儿,婵字是个女单,求停下来的意思。人界这家人,一直想要一个男孩。”
“的确是书生,哪怕这样的名字,也能饰得这么雅……只是,人界出现这样的村庄……”她无力叹道,“很寻常,很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