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他坐在主驾驶上,手指握住操控台上的方向盘。
身上散发着一丝难闻的焦味。
仿佛是一具刚从火场中抬出来的,还没失去呼吸的躯体。
蔺行淮把目光收回来,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相对闲散地靠在椅背上。
旁边,「周屹川」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疲惫,说:“睡一会儿吧。”
他看了一眼地图,“还有段距离。”
长途开了将近四个小时,天已经有黑的趋势了。
四周的树木黑乎乎的,天空也像乌云压城一样昏暗,沉闷。
兜在天空像一块浸了水的抹布。
仿佛随时能降下一场暴风雨,把这条公路冲刷干净。
蔺行淮留了一条心,但还是照他说得做,闭上了眼。
车窗外边的树木被拉远,模糊成一条上下弯曲的线。
逐渐伸直,拉长,拉长,再拉长。
直到丛林的景色扭曲,再恢复成原样,它才肯善罢甘休。
几分钟过去。
蔺行淮睁开眼,发现眼前是一个巨大的荒坑。
泥土,碎石填满了整个底部,四处长满枯黄色的杂草。尖利到像一把把数不清的刀,只要有人敢跳下去,就会被这些刀切割成碎烂的肉块。
蔺行淮敢保证,要是有人被推了下去,那以这个坑的陡坡度和直径高度,那个人肯定爬不上来。
他的直觉在告诉他,「周屹川」想把后驾驶上,正在昏睡的人丢下去。
这样,谁也发现不了他。
他的大脑被这样的景色冲得晕了一阵,眼前阵阵发白。
“这就是你说的抛尸?”
言罢,「周屹川」已经一把拎起了对方的衣领。
他硬生生地将他扯下了车。
下车时,他又反锁了车门,不让蔺行淮跟着出来。
「周屹川」淡然一笑:“对。”
他的笑其实很恐怖,脸部被火烧得只剩下表层的肌肉,一部分的皮肤黏在嘴唇周围,随着他微笑的弧度而扯起。
蔺行淮的胳膊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他像是陷入了木僵状态,一动不能动,他想出声让「周屹川」丢下被他拖行着的人。
——周屹川颇为缓慢地睁了眼。
他的眼轮匝肌原本包裹住了他的眼珠,可在他被拽出车厢的后一秒,周屹川撑开了眼帘。
他没有昏过去!
公路的沥青路面变成了泥路,之前下过一场雪,泥面变得松软。
鞋子踩上去时会陷进去一些,沾上灰黄的泥土。
蔺行淮发不出声了。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助纣为虐,提醒「周屹川」他已经醒了,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周屹川先杀死那个家伙,继而把他推下去。
不行…
他要是选择默不作声,等到周屹川处理完他,肯定会来解决掉自己。
当蔺行淮想开口的时候,周屹川却直直撞上了他的视线。
他的唇一张一合:别出声。
下一刻,他猛地挣扎了起来,伸出手反握住「周屹川」的手掌。
他太清楚打哪儿最致命,使出劲将「周屹川」压在了身下。
握拳,突出食指和中指的第二部位指节,朝他的太阳穴打过去。
接着,蔺行淮在「周屹川」的脸上看见了惊讶的表情。
他显然也没料到他会于此苏醒。
周屹川的身体素质比他,甚至比他自己认为的还要强悍。
那么一针管注射下去,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醒过来了。
并且还能挣脱「周屹川」的钳制。
这是一个人类能做到的事吗?
可现在剧情的发展已经和正常沾不了边了。
两个不同时间线的攻略人物出现在同一个存档中,碰了面还向对方大打出手,系统非但没有提示错误,也没对人物的错乱进行更正。
而是放任这个世界继续运转下去。
很快,被压在身下的「周屹川」陷入了劣势。
蔺行淮怀疑他根本没有昏过去。
不然他肯定会出现身体绵软,四肢无力的情况。
但他眼下还能如此有力地反击,怎么看也和虚弱这个词汇打不着一处。
蔺行淮试着去拧车把手——无济于事。
车门被反锁,除非砸烂车窗。
可砸车窗的动静太大,这会吸引到外边的两个人。
他思考着:能趁着他们互啄时逃出去吗?
这是一件不现实的事。
首先,他不认识路,这条路并不是只有弯弯曲曲的一条。
而是有许多小路,岔路。
有些还需要依靠车过河到达岸边,车可以过去,但人就有点难了。
其次,周屹川在发现他逃跑的第一时间就会放弃「周屹川」跑去抓他。
「周屹川」说不定也会跟过来,到时候局面又会陷入另一种僵持。
他控制住想要呕吐,颤栗的生理反应,伸手去摸车垫下的锤子。
他有多少把握能跟周屹川对抗?
放在以前,他的把握不超过30%,可这会儿呢?
他有利器,可周屹川赤手空拳,还和那个人搏斗过。
在体能的消耗和工具的掌握中,他的把握超过了80%!
蔺行淮把锤子藏在了身后,他尽量削弱掉自己的存在感。
免得这两个疯子的思维一致,忽然想联起手来搞他。
下一瞬,周屹川拔出匕首。
他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他是从哪里拿出的匕首?
口袋?
不可能,「周屹川」一定会搜他的身的。
他把匕首紧紧抓在手中,又捅在了「周屹川」的右眼眼眶中。
他的面容都在因为疼痛而变形,却一言不发地握住蔺行淮的手。
以免他把匕首抽出来。
那样会因失血过多而导致死亡。
可怕的是,周屹川垂下了另外的一只手,他抓起一块石头往他的头上砸。
“不是喜欢觊觎别人的爱人么。”
他像对待一头牲畜那样对待「周屹川」,把他的半张脸砸得血肉模糊。
“你还碰他?”周屹川的呼吸逐而慢了下来,“你怎么敢的。”
最后,他松开了握住匕首的手。
抓着「周屹川」的衣服,把他扔进了那个坑中,顺便还拔出了匕首。
蔺行淮:“……”
这还打个锤子哦。
他把手上的锤子扔到身后,发出一道沉闷的响声。
周屹川慢慢地偏过身。
此时此刻,他像一头后知后觉,发现这儿还有另外一只猎物的兽。
蔺行淮的身体又麻又僵,他认为接下来他不做点什么能让他满意的事情,那他手上的这一把插进过「周屹川」眼眶中的匕首,就会不留情面地捅进他的胸膛。
周屹川用从那个人手中抢过来的车钥匙打开车门,他坐进了主驾驶上。
他亲了亲蔺行淮的脸颊,用舌头舔过他的皮肤,道:“做得很棒,小淮。”
“我知道你不是想和他走的,你只是害怕被他杀死。”
周屹川脸上的血液还没擦干净,背部一大片都是泥印子。
泥腥味掺杂着血一块弥漫在车厢内的空气中。
周屹川离他非常近,他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脸,等待他和他说话。
台阶铺得够明显了,只要他点头,说根「周屹川」走并非是他的意愿,那他就会放过他。
绕过他这一次愚蠢的行为。
那之后呢?
他和周屹川回去,他的人身还能不受到控制吗。
蔺行淮紧张的模样被周屹川尽收眼底,他开始不耐烦了。
他的背叛,与那个查不到身份的冒牌货一起算计着该怎么杀死他,怎么拿到他的财产和顶替他的身份。
这些他一件都不能忍受的事堵在一起积满在了他的胸腔。
装昏迷的那几个小时,他一直在忍耐着这种嫉妒的情绪。
它们好像随时都会将他撕碎。
“我本来想出来帮你的,但他反锁了车窗。”
蔺行淮干巴巴地笑了一下。
这个笑属实算不上好看。
周屹川平静得恐怖,他明明才经历过险些要被抛尸的恶劣事件,可他却能替蔺行淮把这个谎圆下去,“嗯,我明白的。”
“你都是迫不得已。”
他捏住蔺行淮的下巴,逼迫他转过头来和他对视。
“我给你机会,”周屹川捏住他下巴的手撤了力,匕首也丢给了他:“杀了我,去找你的自由。”
匕首被扔在了蔺行淮的座椅旁,只要他能拿到,杀死他就是轻而易举。
不过……
蔺行淮连看都没看一眼那把匕首,他把视线交给了周屹川。
他一脸束手就擒的样子,就算是死在蔺行淮的手上他也是甘之如饴。
周屹川的神色足以说明了所有。
他不后悔。
周屹川垂眼看着他,等待他做出抉择。
他的生,和他的死,在这一刻都在蔺行淮的手中。
“……周屹川,”蔺行淮的理智线被理清地差不多了,“我说过。”
蔺行淮找出掉在座椅间隙的匕首,他用自己的衣服擦掉上面的血迹。
那是「周屹川」的。
他把匕首递给周屹川,交到了他的手上。
蔺行淮同样平淡地开口。
“我爱你。”
“何况那个威胁我的人,他已经死掉了,不是么。”
周屹川的眼神没有半点转变,他既没欣喜,也不见惊讶。
片晌,他把匕首放回了口袋,从喉咙里透出一道模糊的声音。
那大概是一句:“好。”
然后,周屹川发动了车子,开出一段距离再掉头往回走。
蔺行淮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周屹川的额头上还有未干的血流到他的下颌角,滴落。
他从来不是相信蔺行淮爱他。
他清楚蔺行淮的心思,知道他想从他的身边逃走。
但他有信心可以把他抓回来,如同他今天装昏迷,配合着他们把这一出戏演下去。再把匕首丢给他,让他做选择,就是为了告诉蔺行淮:他逃不了,他爱他,爱活着的他,也爱死去的他。
他不介意对方是一具冰凉的尸体,还是一个温热,有心跳和脉搏的活人。
他爱的,从始至终都是他这个人。
哪怕他的灵魂和他的外表不匹配,是自私的,是贪婪的。
可他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