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周屹川十分冷静地开车朝城市走，向这条歪歪斜斜的泥路往回开。

很奇怪，他明明一路上都闭着眼，却能知道具体该往哪儿走。

哪条路该左拐，哪条路该右拐，他心里都有一个底。

周屹川的感知力和记性好到可怕。

车子再一次开到了公路上，几盏路灯昏昏黄黄地洒下光亮。

这条公路铺了一层朦胧的雾气，越远的地方水汽越重。

和来时一样的景，不同的是，这次车厢内多了一股血腥味。

是从周屹川身上传过来的。

他的皮肤，衣服，都沾满了他自己的血，黏黏糊糊的，很不好受。可他却没有半点异样。

蔺行淮想，钻入鼻中的味道实在难闻，他把车窗慢慢摇下，外边的冷空气钻了进来，很冷，刺骨的冷。

但能极好得将这些血味冲散掉。

“小淮。”周屹川突然出声，他轻忽地叫了一道蔺行淮的名字。

他连视线都没匀过来一分，却能问出让蔺行淮僵硬的话：“很难闻吗？”

接着，周屹川关上了车窗，他按下车窗的上升按钮，直到车窗升起。

“车子有经过特殊处理，外面的人和设备拍不到车内。”

周屹川在公路边停了车，将沾了血的上衣脱下来，把它扔到了后驾驶位。

身上只剩下一件亚麻色的毛织衫。

血味的出处离他远了点儿，但那股味道却始终挥不掉，拍不散。

周屹川转过头来，对他说：“你忍耐一会儿，可以吗。”

最后那三个字的声音落点颇轻，像是在进行一场温柔的询问。

不过蔺行淮明白，就算他说不可以，周屹川也不会放任他去的。

毕竟这辆车的车窗已经被摇上去了，不是么？

蔺行淮动作生硬地点头。

这个动作通常都是允许，或是认可，到了他这里，却成了被迫。

周屹川满意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开车回到了公寓。

他把车停在了公寓的停车位上，带着蔺行淮走进客厅。

之后，周屹川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一个人进了房间。

蔺行淮想跟着进去的时候，他却先他一步关上了门，把他隔挡在外。

这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周屹川的情绪也许接近了极端，所以他需要用这种办法来让自己冷静下来，才能控制他不去伤害蔺行淮。但他有办法和那些恐怖的，未知的，在他基因中被编写，注定的暴虐因子对抗吗？

假设周屹川对抗失败，那他会被这种无法抵抗的情感操控住他的思维。

这会使他对蔺行淮做出，对待尤秋白和「周屹川」相同的事。

比如，肢解他，解刨他，把他捆起来，用刀割下他惯爱说谎的舌头。

这些都是周屹川用来发泄的渠道。

他生来就是一个罪犯，应该被社会高度关注的人士。

片刻，蔺行淮叩响了房门。

他忐忑地问：“周屹川？”

蔺行淮惴惴不安地盯着这扇门，他要是有胆子暴力破门，或许可以进入。

不过……进去以后呢？

他该怎么去面对周屹川，难道说是自己太过担心他？

这一点儿也不现实。

房门没有被打开。

他的力道不轻，周屹川一定能听见房门传来的‘笃笃’两下响声。

可他却当做没听到，并不理睬他。

这令蔺行淮焦急了一些，他的面部肌肉管理得良好，不见半点惧怕。

“是不是那管药剂让你不舒服了？”

蔺行淮胡乱地说，他当然不会觉得是那一管针剂所带来的问题。

几秒钟，周屹川的语气平淡地从房间中传出：“不是。”

“小淮，回房间吧。”

他的语调有些慢，“我没事。”

蔺行淮不太敢直接往回走，他又在门外静静站了几分钟。

心里却有个疑问让他不能忽视。

不会真让他说中了吧？

他的眉头拧起来了一点，心中的不安感愈加严重。

下一秒，房门猛地被打开。

周屹川还是穿着那一件衣服，额间的碎发却有些湿。

“蔺行淮。”

他伸手去碰蔺行淮的颈侧，目光向那一处移去，“你不会离开我的。”

“对吗？”

这是周屹川第一次，从他初次打这个游戏，到现在，头一次叫他的全名。

就算他们刚接触的那几天，周屹川也是喊他蔺先生，而非蔺行淮，直至确认关系后，他才从蔺先生这个称呼改到小淮这么亲密的昵称。

颈侧传来一阵轻微的疼痛，他加重了一丝力度。

蔺行淮小声地抽了口气：“嘶…”

他有那么一刻，怀疑周屹川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杀死自己。

蔺行淮牵起一个笑容，“对。”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永远爱你，直到我死去。”

他在委婉地提醒周屹川，他还不能杀了他。

既然他想要他而爱，那他就得要活着的蔺行淮，而不是死了的他。

死掉的蔺行淮，是不会爱人的。

十一月份的冬天，冷得足够冻死一个衣衫褴褛的人。

可蔺行淮认为，它甚至没有周屹川的手指冰冷。

接下来，周屹川低头含住了他的下唇。

老实说，他不热衷接吻——周屹川喜欢拥抱，喜欢他枕在他的肩上。

唯独对唇对唇的亲吻表现得不是那么的衷于。

蔺行淮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一度以为，周屹川对他的□□不感兴趣，但也并不是那样。

周屹川喜欢的是一个不掺杂质，单纯的吻，它的前提是不带目的。

不然那和引诱有什么实质性上的区别么？

可蔺行淮给他的，他给过他的无一不是企图。

这让周屹川厌恶。

他厌恶上了和他的亲吻。

周屹川不抵触，他有时还会配合，不过，他的内心没有任何的情绪。

除了这一次，是他主动向蔺行淮索要一个吻。

他屈服了。

哪怕他的吻是有私心的。

周屹川感受着这个吻，他知道他的唇一向是柔软的，却没想到，这会令他如此的痴迷。

几分钟后，他才缓慢地松开了蔺行淮的下唇。

“回房间吧。”

说完，他再度关上了门。

客厅的白炽灯照在蔺行淮的身上，门板被关上了。

周屹川……

他好像没出事？

蔺行淮对他越发看不透了，他毫无预兆地打开门，就是为了亲吻他？

他蹙起的眉端渐渐松开，迟疑了半刻，蔺行淮选择返回卧室。

其实，蔺行淮猜的一点没错。

那一管药剂的确令周屹川陷入了莫大的痛苦中。

他的身体像是被一把刀一片一片地割开，意识非但没变得浑噩，反而更加清晰了些，感官也在被逐渐放大。

周屹川在死亡的边界徘徊，他被拉扯，压缩，骨架内的骨骼被打断，内脏也一同在被溶解。

吸入的空气像被纳入到黑洞，只有窒息的感觉停留在肺部。

耳边的喘息在告诉他，他还活着，他还没死。

他的细胞还在运转，血液也在向心脏输送，他的肌肉外层完好无缺，骨头也是一根一根连接起来的。

但身体的疼痛，同时也是真实的。

他除了忍耐别无他法，他还能怎么解决？

用人类最无用的哭泣？

还是说发出像野生动物那样的嘶吼，哀嚎，来向世人告知他的痛苦？

这些都没用。

否则他也不会从睁开眼的那一瞬，忍耐到这时候。

顷刻，他听见了门外的一道嗓音。

像救世主的神谕降临在了他的面前，安抚下他躁动的心脏。

那是谁？

是仁慈又残忍的上帝，还是只存在于人的遐想和圣经中的天使？

不，那是蔺行淮。

是蔺行淮在门外叫他的名字，他站在外面，在等待他开门。

周屹川在被折磨，门外的他却一无所知。

他要打开这扇门吗？

放蔺行淮进来，让他一遍遍地安抚自己，这样他会好受一些吗。

大概会。

可他也会伤害到他。

周屹川保证不了在他痛苦的时候可以控制自己不伤害到对方。

它在蚕食，侵占着他的思维。

周屹川分不清是他的大脑还是他的痛苦在和他说：去摧毁他，去杀了他。

这样他就会一直留在你的身边，不会有逃跑的机会。

你不会信了他的乖嘴蜜舌，相信他是真的爱你，而放弃把他困在你身边的机会吧？

那不过是他为了哄骗你编造出的谎言而已。

听从你基因的指令，周屹川，你从来不是一个正常的人。

也不可能为了他而成为正常人。

周屹川坐在书桌前，他的脸上渗出因疼痛而产生的冷汗。

他还有一把私藏着的枪，随身携带着，此时就在他的口袋中。

如果他想，那他就能杀死蔺行淮。

死了的人怎么会有逃走的能力？

但是，他张开了唇，他让他走，关上屋门，不要给他进入的机会。

此后，他听着外边细微的动静，蔺行淮没有走。

他还站在门外。

在那一秒，他几近是欣喜若狂。

这不就恰恰说明了，他是愿意留在他的身边的，他是爱他的么。

后来，周屹川打开了门。

他垂下眼，看见了蔺行淮湿润的嘴唇。

周屹川不会接吻，或者说他从没向谁讨过一个吻。

大多时候，都是蔺行淮去吻他。

他会温和地叼住他的唇瓣，咬在唇内细细吮吸。

或是让他亲吻他。

但在这一次，周屹川偏偏生出了想要吻他的冲动。

于是，他照做了。

他吻了他。

在那时，他竟然从中获得了短暂的，拥有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