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已是晚夏时节,天气不再那样炽热,只有篱上花枝鲜媚,四周树木繁翳,朱翊钧特意在花园凉亭中陪着李妃用膳,食不言寝不语,寂然饭毕,待饭粒咽尽,吃得半酣光景,李太后端着一杯香茶,与小皇帝咸淡家常。
“今日稻米似是格外香甜,尚膳监可是有心了,皇帝给赏!”
众人于是欢欣非常。一层层传下去,赏赐皆有定例,一个小黄门跑出去赐赏。
倒是冯保满脸堆笑道:“太后娘娘仁慈,倒让尚膳监的孩子们无端得了便宜。”
这话里有话,李太后听出来了,睨了冯保一眼,好笑道:“你这奴婢,有缘故却藏着掖着,希图赚圣上这几个钱吧!说便罢,反正钱也赏了,金口玉音总不能反悔。”
冯保这才凑趣道:“今日稻米香甜,倒不是尚膳监用心,是这米品种不同,这原是贵州凯里所产‘平良大白黏’。张先生吃着好,特意敬献上来的,还特意托人传话,‘愿得圣情开悦,不想惊动圣意。’要不是圣母今日赏赐,奴婢也不敢挑明的。”
李太后听了这话,果然喜悦,“张先生真忠臣也!可是难为他如此有心。难怪今日米饭,粒粒饱满通透,光泽精白,清香满齿!你这奴婢怎么不早说?若无今日赏赐一事,岂不平白辜负了张先生的殷殷心意。”
朱翊钧并不重口腹之欲,与张居正、李太后这等精细人不同,他虽是皇帝,因有着前世记忆,却也粗糙好养活得很,也没觉得今日的米饭有什么区别,米饭总不能吃出肉味来,反倒是对这‘大白黏’的由来兴趣更大:“张先生祖籍湖广,并不是贵州人,他哪里得这样的稻米?”
“是郧阳巡抚孙应鳌从家乡带来的特产,送了一些给首辅,张先生留孙应鳌在家用餐时,吩咐蒸了一些品尝。果然米香悠长,张先生两碗饭吃下去竟然忘记夹菜,遂将另外一袋稻米进献于圣人。”冯保见李太后甚是喜爱,决定让常年驻贵州的宦官赶赴清平,采买‘平良大白黏’献于朝廷,列为贡米。
朱翊钧听着冯保替张居正表功,心下也是暗服,难怪人家是首辅呢!有个惊才绝艳的郎君时时刻刻想着你,吃到合意的先想着进献给你,这糖衣炮弹,换谁谁能抗住?!
“孙应鳌是哪年的进士?”朱翊钧问道。
冯保早有准备,他已经摸透了小皇帝的套路,这一阵子皇帝正在熟悉朝廷官员和规章制度,凡是递到皇帝处的名字,他总要问一下履历。冯保为了不出岔子,提前将可能出现的人物履历过了一遍,这时回答起来游刃有余:“孙应鳌是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进士,选庶吉士,改户科给事中,出京为江西按察司佥事。历官陕西提学副使、四川右参政、佥都御史。现任郧阳巡抚。”
朱翊钧仔细想了一下,反倒愈加奇怪:“嘉靖三十二年进士,与张先生既不是同科同年,亦不是同乡,张先生也不是他的座师、房师,他们如何认识的?张家门第可不是谁都能登的,不是相熟之人,张先生不会留饭的。”
冯保暗暗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暗自庆幸自己功课做得足,否则照皇帝这个问法,迟早得露馅,“圣上只记得嘉靖三十二年主考不是张先生,可是那一年张先生是同考官,还有一层,孙应鳌的叔叔孙裒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与张先生同科,当年叔侄两人一同参加会试,只是叔叔考上了,侄子落榜了。”
“那就不奇怪了。”朱翊钧这才恍然,这些官员履历错综复杂,同科、同年、同乡、同馆、房师、座师、馆师、亲戚、同僚,要理顺这千头万绪都要耗费不少精神。
提到张先生,朱翊钧倒是想起前些日子从张先生和大司马处听到的故事,见李太后高兴,便笑着凑趣,调侃得说起戚总兵之畏妻如虎,“娘亲不知,那戚帅临敌百万,只如等闲,如今却要受夫人压量,引得大司马愤愤不已、好不有趣。”
说着便将从谭纶那边听来的事情,戚总兵之名言‘请夫人阅兵’之语,一长一短地告知李太后。
李太后被逗得‘噗嗤’一笑,倒是有三分天真烂漫,正是两朵桃花上脸来,笑了片刻又觉得如此不成礼数,自己要在儿子面前做个表率,遂强自忍耐地收住了笑容,解释道:“戚帅这是爱重夫人,想他男儿气量,岂有怕惧妇人的,不过心中爱重,不愿违拗夫人心意。皇儿以后听到便了,可不要在外说这样没根蒂的话来,傍人听见时,怎么看皇帝?!大司马也是,这样的话也是可以说给皇帝听的?太没尺寸了!”
“娘亲别气,咱也就在宫里和娘亲说一说,不会传出去的,要不然教戚帅怎么做人?这也别妄屈了大司马,是那天在文渊阁,谭大人说与张先生的,被我密听了去。”
及提到张居正,果然李太后不再说什么了。朱翊钧诧异非常,他似乎也察觉到一个奇观,首辅张居正的名牌在李太后这里尤其好用,这两人面都没见过几次,可是李太后对张居正的能力似乎有着超出一般人的信服。
朱翊钧狐疑之际,李太后倒是浑然不觉,兀自道:“戚帅似乎很得张先生看重?”
“因那日提到戚总兵,我就让张宏调了九边军官的履历来。戚帅曾经在东南抗倭,是原兵部尚书胡宗宪麾下参将。胡部堂瘐死狱中,张先生赏识戚帅才能,调戚帅领北军,着重提拔。”朱翊钧含笑问侍立旁边的冯保,“大伴,朕没记错吧?”
戚继光用兵,威名震寰宇,然当张居正、谭纶任国事则成。这也是令朱翊钧十分意外之事,张居正一个足不出户、常年蹲守内阁的死宅文官,是怎么洞察明晰千里之外的决策战局啊!这又不是后世,一条网线足以知道全球内容。
冯保忙上前凑趣道:“皇上睿哲天成,正是如此。张先生调戚帅北上任都督同知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练兵事,主要负责此三镇的练兵,戚帅统兵是出了名的号令严、赏罚信,士无敢不用命。”
冯保对着小皇帝夸赞戚继光的统兵之能,怕也是在变相称赞盟友张居正有识人之明,却没注意李太后愈发凝重的脸色。
这一阵子张宏顶替了冯保伺候皇帝,冯保多时不曾在皇帝面前露脸了,虽然掌印的位置没变,他还是隐约感到巨大的威胁,唯恐失却圣心,遂着重在皇帝、太后面前奉承。
这点儿幽微的心意,小皇帝和太后没有察觉出来,倒是旁边伺候皇帝的张宏撩了撩眼皮,心知肚明地退却一射之地,并不在明面上与冯保争功。
小皇帝这时更加好奇了,“都督同知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练兵事是个什么官衔?我们都称呼戚帅为戚总兵,按照官衔称呼岂不是应该叫戚总理?”
这话就问道症结上了,冯保一阵尴尬,勉强解释道:“蓟州总理是比总兵要大一级的官阶。”
“那称戚总兵岂不是文不对题?蓟州总兵又是谁?”
这是越问越问到好处上来了,张宏似是看出了冯保的窘迫,嘴角隐隐牵起一抹笑。冯保此时也无法,小皇帝平日里聪明机智之处用在这里真是令人恼恨,只得无奈道:“蓟州没有总兵。”
这下就连李太后也察觉出异样,见冯保用那春秋笔法试图含混过去,立刻柳眉倒竖,怒盈双目,厉声道:“冯保,你好大胆!皇上面前居然敢夹杂含混,再不明白回话,就去尝尝锦衣卫的廷杖!”
冯保立时就跪了,这回倒是老老实实回答:“蓟州、昌平、保定原有总兵,戚帅拟领‘总理蓟州、昌平、保定军务’的官衔,以与其他各镇‘总兵’相区别,无奈总理之职在本朝无前例,众臣议论纷纷,诸将视其为赘疣,戚帅不得展布。兵部碍于前例与风纪,将戚帅总理职位撤去,将原蓟州总兵郭琥调走,戚帅左迁蓟州总兵。”
朱翊钧恍然大悟道:“难怪总听别人称呼戚帅为戚总兵,原来如此。可是从总理三镇军务到只训练蓟州一镇的总兵,这不是贬官了么?张先生答应了?”小皇帝的话简直一针见血,对张居正的了解直白得令冯保有些招架不住。
冯保轻咳一声,老实地禀道:“内阁又将戚帅总兵职位擢升为总理。”
小皇帝满脸果然如此、这才张先生风格的样子,喃喃自语道:“这看似回到了原点,实则蓟州总兵被调走,戚帅不但拥有了三镇总理之名,还有了总兵之实。不愧是张先生啊,夏言和曾铣泉下有知,真是死不瞑目!”
这话说得,众人都不知怎么答言了。
难怪后人道‘江陵当国,喜怒由情,生杀在手!’这等霸道的作风,弹劾的奏折恐怕要堆满御案了。
“没人弹劾么?这可不似科道作风。”小皇帝好奇问道。
“怎么没有?戚帅领兵蓟州几年未逢外敌,大臣们连章弹劾。张先生只得向众人解释道‘蓟镇非边镇,与他镇不同。故在他镇,以战为守,而蓟镇,以守为守。他镇以杀敌为功,蓟镇以敌不入为功。’”
这话说得过于体面,小皇帝不由在心里做个中译中,张太岳的意思是:你们这群罗唣人,当真是鲞鱼落地,蚂蚁儿都要钻他,蓟州有戚帅坐镇,真当敌人都像你们一样愚蠢,看不清形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