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冯保一篇话,李太后心底却更加忧虑,手运齐纨素扇,轻轻地来回扇动,不由感慨道:“戚帅命有华盖,本功名蹭蹬之际,不想得遇伯乐。知遇之恩,岂不以死报之?”
这话说得体面,却饱含忧虑,朱翊钧深知李太后担心的是什么,张居正已然文官魁首,一旦武将也唯元辅马首是瞻,大明皇室恐有倾覆之威。
况且李太后又有高出妇人一层的见识,更加不放心戚继光。虽说常言有‘夫妻本是同林鸟,巴到天明各自飞’,但近年来人情恶薄,父子兄弟倒也平常,儿孙虽也是剜肉粘肤,到底不如夫妇之情。就如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先帝隆庆帝那样,可见一斑了。
李太后冷眼瞅着戚继光的性情,他溺的是闺中之爱,听得是枕上之言。有多少英雄豪杰被妇人迷惑,做出不忠不孝的事情来,可见他断不是高明之辈。
加之张居正之巧言笼络,恐怕就是一整套的‘势利交杯势利心,推心置腹念知音!’李太后对张居正的本事似乎深信不疑。
曾记得先皇病重时,高拱当魁内阁,皇妃李氏便独青睐张居正,在帷中口谕他:“江山社稷要紧,先生每要尽忠为国。”如今亦然。她纵然怀疑元辅的人品,绝不怀疑元辅的能力,真真是慧眼如炬!
冯保对李太后的担忧似乎毫无所觉,还欲补充,朱翊钧忙插言道:“大伴喝口茶,咱给母后讲讲这齐头故事。”说着便给了冯保一个眼色,冯保会意闭嘴。
朱翊钧才接着道:“北方鞑靼虎视眈眈,边防延长城一线铺开,长城以内设有九镇:辽东、蓟州、宣化、大同、榆林、宁夏、甘肃、太原、固原。
河套一带,敌人势力相对薄弱,包括太原在内西部四镇不十分吃重,吃紧的是辽东、蓟州、宣化、大同四镇。蓟辽、宣大,为京城左右两翼,所以兵部左右侍郎出为蓟辽总督、宣大总督,总督入京便是兵部尚书,谭纶大司马原就是蓟辽总督。这四边中最吃紧的还是蓟州,所以戚帅驻扎蓟州,也是不得不为。”
朱翊钧见李太后还是不曾放心,只得再接再厉,“张先生教过《论语·季氏篇》,其中有此一句,‘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意思是猛兽越笼而出,珍宝于柜中被毁,是谁的罪过呢?大伴,你也是内书房的佼佼者,你说,这是谁之过呢?”
冯保放下了胆、整衣恭答曰:“典守者不得辞其过。”
“然也!”朱翊钧拍手而称赏。
冯保这句出自朱熹的《集注》,张居正在太子日讲时亦是同论。
朱翊钧一句一句学给李太后听:“比如虎兕猛兽,若不在栏槛中,走了;龟玉重宝,若不在箱柜中,坏了,故不干典守者之事。若虎兕已入于栏内,而致令走出;龟玉已收在柜中,而致令毁坏,此非典守者之责而谁与?今冉有既为季氏之臣,居中用事,就如典守器物的人一般,乃任其妄为胡做,不为匡救,到这时节却推说不是我的意思,其罪将推诿欤?
此亦可见张先生为人,勇于任事,从未有丝毫推诿。张先生认为冉有其罪大矣,盖其身与其事,而又归咎于人,求之文过饰非。九边安宁,是先生心中块垒,自然择才能优长之人驻守,亦是首辅党魁之责。”
李太后眼中慢慢漾起惊喜之色,但见眼前侃侃而谈的小皇帝,将道理讲得分条缕析、句句都剖豁得明白,心中不由十分快慰。她明显感觉,自从皇儿登基之后,明显成长了,难不成真有天命所归之事?既然皇儿是天命所归,自然不用担心权臣会颠覆社稷。
比起皇宫大内的其乐融融,京城官场中却是静水流深,前些日子随着高新郑的离去,大九卿被撤换了一遍,各方人物都铆足了劲儿蓄势待发。尤其是素日与高新郑关系甚好的官员,免不了人人自危。
有的人见情形不好,主动挂冠而去,比如高拱铁杆心腹韩揖。还有些人则战战兢兢,夙夜悬心,不知当头铡刀哪一时会砍下来。尤其是张居正代小皇帝颁布了京察大计,一时间众人皆私下议论,这是首辅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要先将高拱旧党烧个干净!
如宋之韩、程文之辈,自是登不了首辅张居正的门第,免不了嘀咕:“张江陵此人,独引相体,倨见九卿。”
更有那一层刻薄的人道:“为官当政才要虚己下人、勿得自满。那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十分本事用七分,尚有三分护儿孙。就张公此等行事,恐怕后力不济!”
那厢吏部员外郎穆文熙更是冷哼一声,冷嘲热讽:“危滩急浪中,频趁这刻顺风,扯满了篷,往前只顾驶去、好不畅快!不思去时容易,转时甚难,我看他迟早搁浅!”
却说这一日天将明未明之际,左都御史葛守礼早膳都来不及用,更了衣,吩咐左右备上名刺,也不坐轿,骑马投吏部尚书杨博府上。离府一箭之地,葛守礼下马步行而前。
见杨府门首许多听事官吏,纷纷站立。虽是清早,门房上倒也整肃,可见杨博治家之严,隐有兵戈之气。
葛守礼举手问道:“列位,杨老可在堂上否?”
那守门官却是认得葛守礼,左都御史亦是朝廷九卿之一,顶顶重要的人物,这大人物却不摆仪仗、骑马而来,听事人心知其中必有缘故,遂赶忙上前把住马头答道:“老爷昼寝未醒,且请大人客房少坐,小的即刻去请老爷。”
从人将葛守礼让进会客堂上,摆上香茶细点,早有下人跑去通报杨博。
葛守礼满腹心事而来,哪里有闲情吃茶用点心,将门半掩,索性在会客堂上行来步去。幸而不多时,便有管家进来禀报,“老爷请大人去东书房。”
这东书房是杨博的外书房,凡门生故友往来,都到此处。管家引葛守礼来到东书房,他一晚上辗转反侧,又经过一路炮燥,不由得脸带倦意、满头虚汗,此时见了杨博,也顾不得揩汗,也不先叙寒温,纳头便拜。
倒把杨博吓了一跳,他深知葛守礼素来耿介,并不是阿谀奉承之人,平时亦是揖礼问候,如今行此空首大礼,恐怕事情严重了。
“杨老,晚生是来求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