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的灵脉像被抽干的河床,言贤掌心的追魂罗盘映着南山的残影。
秦还寒当年在后山落月湖窃石的旧事,此刻在灵鸢里洇成淡墨。
苏怿给明烑传了灵鸢说了这些天的见闻后,打算辞别兰氏再回山整治一番。毕竟秦还寒能窃取南山灵器,那南月派的防卫措施还是欠缺的。
苏怿碾碎最后一枚传音符,双手拂过兰氏藏书阁的朱漆门槛。廊下铜铃忽然叮咚,惊散白辰倚着朱栏抛洒的碎玉饵。
“当真要走?”白辰指尖还沾着鱼食,池面倒影被锦鲤搅成浮金,“昨夜新得的雪顶含翠还未开封呢,赭山没好茶喝的。”
知他还在揶揄自己,苏怿不对身份辩驳。只是望着檐角垂落的阴阳铃:“南山禁地若漏了缺口,从前‘魔灵’未散的戾气怕是要从流暮谷漫出。”
“倒是忘了苏道长乃掌门亲传弟子身系苍生,”白辰忽然将整盒鱼食倾入池中,惊起七重涟漪,“不像我这闲人,终日只能数着锦鲤参悟天机。”
苏怿笑笑:“我不过是听从吩咐罢。”
白辰唇角噙着未化的霜色,目光浸在池面浮动的碎金里。
暮色熔成流霞,锦鲤搅碎满池碎金时,鳞片折射出深处的真火。
“且留一宿?”白辰忽然掐碎掌心鱼食,惊起三尾衔着月魄的赤鳞,“子时过后的下灵界罡风可比现在更利三分。”
廊柱阴影里突然呛出几声鸦啼。
苏怿转身时,兰子骆的鸦青长发正垂落如夜瀑。
“调息妥了?”白辰指尖凝出疗愈咒的青芒。
苏怿望着对方衣襟处未干的血渍:“可是破阵时……”
“凡胎岂能动他根本,”白辰嗤笑,“倒是九死回生阵法反噬的煞气……”尾音被兰子骆突然捏碎的玉珏截断。
被阵法反噬?倒也合理,九死回生咒阴气极重,纵是灵道也难承其力。
苏怿有些抱歉:“累你们涉险……”
兰子骆常阴郁的眉眼这时灼灼生辉。
白辰广袖震碎檐角铜铃:“灵器未归,你们又何谋算?”
“重铸禁地剑阵,将闲杂人都清了去。”
“想得简单,”白辰轻哼一声,“南山灵器遗失若外泄,北山怕是要踩着怨灵过界滋事。”
谁都知江淮南北阴阳派分裂后,北阴派与南月派划地为界不相往来。
“恰好师尊又不在。”苏怿叹息。
兰子骆喉间轻颤:“家父……”
话音被骤然掀起的阴风绞碎,唇间溢出的血珠坠地成冰。
他瞪着白辰,又错过视线。
“令尊不过去孽镜台会故人,”白辰忽然用缠着怨气的指甲划开虚空,“倒是苏道长再不归山,怕是要在冥间捞贵派的灵器了。”
他叩响青玉砖:“客房备了镇魂香,道长安睡好白日便可启程了。”
转身时苏怿瞥见他后颈浮出丝丝黑雾,廊下铜铃再响,苏怿压下手中自行凝起的玄火,那气团消失殆尽。
玄夜浸透天穹,泼墨般的云絮吞噬了最后一线天光。疏星如偷窥者的瞳仁,在云隙间漏出冰棱似的冷芒。
枯枝啃啮窗棂的声响里,渗着似有若无的絮语。苏怿枕着未散的镇魂香,第七次被梁上异响惊破浅眠。
指腹擦过枕下符纸的瞬间,他忽然捕捉到门外飘来的荷香气息,带着“吱呀”声——这不是鼠齿啮木,像有人浅浅推门。
睫羽裂开细缝时,恰见娇小残影掠过雕花槛窗。隔壁门枢转动的呜咽声,彻底叫他惊醒。
苏怿攥紧被衾,手中将凝出火,忽闻言贤房中爆开琉璃盏碎裂般的锐响。
“哪来的小贼?”言贤擒着少女的指节泛着束魂阵光点。
“是我!是我!”鱼乐被反剪的腕骨弯成将折的鹤颈,发间珠翠散落入地。
苏怿踏碎满地月华推门时,正撞见少女瞳孔里游弋的紫鳞纹。
“是你?”
鱼乐喉间挤出淬毒的呜咽:“松手!胳膊要断了!”
符咒形成的缚魂丝绞出猩红血痕,言贤道:“三更擅闯居室,不如说说所求为何?”
鱼乐足尖蹬碎满地月光,兰花髻晃着:“松手!”
她腕间莲花手串突然暴起成形,却被言贤指尖迸出的真炁钉在雕花梁柱上。
“三更鼓尽前不吐真言,”言贤余弦剑穗流苏缠住她咽喉,“我不介意用你试新画的斩妖符。”
“我说!”鱼乐发间坠子迸裂,露出里面裹着的赤灵根残须,“那日鱼梁洲渡口,我就看到道长包袱里渗着凤凰血的红……想是上品赤灵根……”
话音未落,苏怿已抖开乾坤囊,里头的寻灵阵分明无半点波澜。
“赤灵妖物会入道家灵器中自投罗网?”苏怿指尖划过言贤的乾坤囊,里面的符纸被啃了半数——那是赤灵根的食物。
“确是实话。”言贤指尖松开,余弦剑如灵蛇归鞘。他抖开锦囊,暗格里赤灵根褪下的皮正泛着凤凰血血光泽。
窗外适时传来潮信,与他们初遇时鱼梁洲的浪涛声重叠。
不过苏怿还是不饶:“三更盗月,只为草木精怪?”
“我……”鱼乐正要说。
“你走罢。”言贤解开束魂阵,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若是南山灵器失窃被其他门派追究,南月派必被推至风口浪尖,与妖交好定然又是一项罪名。况且鱼乐不知为何对他们纠缠不休,日后必定是个累赘,不如此时划清界限,趁早摆脱。
“人妖殊途,好自为之。”
束魂阵索头金铃铛滚落在地,鱼乐愤愤盯着苏怿,突然化作万千水沫,裹着赤灵根特有的龙涎香消失在雕花窗棂外,唯有地板上残留的紫鳞闪着束魂阵启动前的金光。
言贤以指节抵着太阳穴揉了两转,月白道袍映着廊下昏灯:"歇了歇了,晨时要返程。”
苏怿颔首应诺,反手阖上门。厢房内残烛爆了个灯花,他将浸透松烟气的鹤氅往屏风一抛,撂下连日劳累入梦。
寅时三刻,天幕还缀着参星,言贤剑鞘叩响窗棂的声音已穿透露水。
苏怿翻身时扯落半幅纱帐,帐角金铃铛滚进昨夜未收的罗经盘里——盘中磁针正指着南山巽位,那是晨课开始的方位。
御剑时剑气劈开蜀中残雨,月白道袍下摆凝着的夜露在风中化作千丝万缕。
百丈之下,蜀中万户变成青瓷盏底洇开的墨点,随晨雾在岷江缎带上晕染。远处二十四桥的汉白玉栏,恍若骨簪横陈在苍翠间。
南山群峰刺破云海时,正逢卯时晨钟荡开金乌车驾,千级天阶缠着朝霞。
言贤的玄铁剑突然震颤——这是接近护山大阵的征兆,剑柄镶嵌的避尘珠开始析出霜花。
他们坠剑处漫起紫绶花瘴,落地瞬间靴底错纹已沾满吞灵蚁——这些小东西专噬违规御剑者的真气。
阶梯旁交错种植的紫绶花正是开得旺时,山路上铺的都是妃色落红,还有些挂在枝头的一簇簇怀抱着晶莹露珠。
石阶旁千年柏树垂下气根,每根都缠着受戒弟子的束发带。
扫花人手中玄铁帚划过青砖,刮擦声竟与戒律堂打灵鞭破空声同频。
苏怿瞥见那人腰间悬着的木牌——正面刻着“思过”,背面是用剑气刻出的《门规》第七卷残句——养性毋贪昏性水。
想必是这弟子饮酒犯了事。
可他没做多少便懒散倚着笤帚,月白衫裾胡乱撩在膝头,捶腿长叹间忽从腰间摸出个乌泥漆就的酒葫芦,仰颈便是一通豪饮。
苏怿遥遥望见此景,眉峰微挑,身侧言贤已冷声开口:“扫洒刑罚犹能这般自在,倒该禀明师尊再添些分量。”
话音未落,山风捎来浓郁杏花酒气。
苏怿心念电转,蓦地扬声唤道:“杨玄知!”
那弟子闻声转头,半眯醉眼辨认片刻,方拖着长调应道:“哦......原是苏兄与言兄归矣。”待二人行至近前,方才慌慌然掷了葫芦,掸衣执帚作态相迎:“可算盼得二位游历归来!此番可曾寻得蓬莱踪踪?”
“寻个鬼迹!”苏怿嗔怪。
言贤足尖一挑将方才堆叠的落花踢得四散纷飞,径自拾级而去。
杨玄知浑不在意,转而扑向苏怿哀嚎:“苏兄救我!那秦还寒盗取女娲石闯下大祸,与我何干?分明是他自请往蛮荒之地清扫……”
苏怿被酒气熏得蹙眉,却嗅出几分端倪:“这杏花醉价值百金,你从何处得来?”
“这……”杨玄知眼神飘忽,忽作西子捧心状:“苏兄竟不怜我扫阶之苦?这四万八千八百八十四级云阶……”
“夸张,南山石径不过千级之数,哪里来的万。”苏怿忍笑拍开他攀附的手。
杨玄知闻言跳脚,指着雾霭中若隐若现的盘山石龙悲鸣:“南月派的老道们都压榨我,连你也——”尾音拖得九曲回肠,惊起林间数只白鹤。
苏怿本欲斥其不敬,忽忆起此人原是摘星寺遣来的挂名弟子。佛门清净地偏生出这般惫懒人物,整日做些洒扫杂役换酒钱,倒也算得因果轮回。遂摇头轻笑,任其在身后捶胸顿足,径自踏云阶叩山门而去。
云深处传来杨玄知渐弱的哀声:“早知该留在寺里撞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