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纱少女的魂魄正凝聚出流火般的实体,裙裾翻涌间露出缀满魔纹的足踝,银铃在寂静中发出鬼泣般的嗡鸣。
苏怿从梦魇中挣出堪堪后退半步,喉间泛起灼痛。
冰妖腹腔内壁浮动着血管状的赤晶脉络,苏怿的脊背撞在钟乳石上时,几滴暗红液体顺着石笋滴落,在他脚边绽开离娘草的血色。“月珩哥哥的玄火还是这般灼人。”赤足点在冰面上的少女歪头轻笑,足踝银铃却发出催命般的锐响。她胸前龙鳞抹胸泛起紫光,蛊纹自腰际旋转着爬上脖颈,“当年你剖我魔心时,这簇火苗可没这般温顺。”
眼前这具在从极渊徘徊数年的残魂,此刻正用蛊虫蚕丝绞住他的命门。
既是魔族圣姬,还是要称呼一声。
“前辈……”他强迫自己直视那双深紫魔瞳,“我不明白解开梦的禁制——”
“叮!”
赤色鬼影倏然炸开万千银丝,苏怿颈间霎时浮现暗紫勒痕。寒髓蛊沿着蚕丝游走,冰霜在他皮肤上绽开诡谲的霜花。
“月珩哥哥,”亥的笑声裹着碎玉般的铃音,魔纹自锁骨蔓上脸颊,“你知这百年间,我是如何用魔血浇灌这些寒髓蛊的?每当子夜阴火最盛时,它们就会啃食我的因果魂,就像当年你在大殿上,用弑魔火烧穿我族十万将士的魔脉。”
玄火在苏怿掌心爆出蓝焰,却瞬间被蚕丝吞噬。
亥的指尖抚过他眉心:“多精妙的伪装啊,连灵台都仿得这般澄明。可挥动玄火时,那缕混着冰魄与魔血的弑魔火……”她突然掐住苏怿下颌,紫色瞳孔裂成竖瞳,“三界之中,除了窃取祝融神火、融汇北冥冰魄、又用骅王心头血淬炼法器的月珩灵尊,还有谁能炼出这等焚族灭魔的毒火!你以为乔装易容再来我就认不出你了吗!”
“前辈你先冷静一下!虽然不知道你带我入梦所谓何意,但是!”
苏怿这话倒是提点了亥。
对啊,入梦。
那她可以用同样的方法看眼前人的梦。
入梦蛊在穹顶聚成血色星图,每一只蛊虫都映着苏怿记忆的碎片。亥掐诀的手突然颤抖,入梦蛊吐出的丝上浮现的并非她熟悉的魔域焦土,而是铺满青简的藏书阁——月白道袍少年正在残破的《古绘灵书》上批注,窗外飘着没有灵力的凡间落雪。
“这是……”
苏怿心底一沉,完了,叫她发现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你不是月珩?这不可能……”亥脸上的蛊纹在煞气中明灭,蚕丝将苏怿吊在钟乳石阵眼,“你明明都会用弑魔火!不对,你灵台里飘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因果魂——”
“前辈……咳……”他忍着蚕丝割裂筋脉的剧痛,掌心玄火窜起苗头突然发烫,“若我说我所生活的时代无魔无灵只有人,您可信?”
亥的赤纱无风自动,胸前的龙鳞随心情深成紫色,入梦蛊浮现的记忆抵住他眉心:“无魔无灵?魔族是被湮灭,可灵族又怎会殆尽?难道月珩哥哥竟手辣地连灵族都给掀翻……”
“喀嚓!”
苏怿喉间的蛊虫钻出血线:“前辈说错了!百年前月珩灵尊用玄火断了魔代,灵魔大战后两族血脉俱毁,灵族便升天际与尘世人族分离,”他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冰裂纹,“那个时代的我在不周山误吞摄魂灵,再睁眼就站在诛魔台的火海里。”
“摄魂灵?”
“是由残存尘世的灵气衍化的妖,会吞食魂魄残识,我就是被带入了先人的记忆。”
“所以你能在残识使用弑魔火?你也说了这是先辈记忆,你又怎么能操控篡改……”亥的蚕丝忽然裹住他心口冰裂纹,“而且这具身体同时承载着两个时空的因果?”
溶洞突然剧烈震动,亥的银铃炸开三枚。她看见苏怿记忆深处:苏怿批注的史册上,月珩的名字竟写着“灵尊”!
“好个月珩!”亥的赤纱燃起魔气,钟乳石封印接连崩裂,“弑十万魔军成了护国功臣,倒让整个魔族成了背负骂名的……”她突然拽过苏怿手腕,紫瞳映出他掌心跳动的弑魔火,“你能篡改残识?那就带本宫去那个尘世!”
他怎么篡改!
不过身份暴露了苏怿反而一身轻,他都不知道这是先人的几重记忆了。现在估计是从魔族圣姬的梦中出来,还是原主的残识中。三族恩怨早就随魔族覆灭而湮没,他现在只希望这个圣姬残魂放他出去,上一个残识还有中痴情蛊失去意识的小小师姐芈宁呢,不过方才争执中倒是让他想到一个细节。
苏怿反手握住她腕间银铃:“前辈,地魔十二支,您算第十二?”
玄火顺着蚕丝烧穿冰妖体内溶洞穹顶,露出上方密密麻麻的血色暗纹——正是他在藏凤阁见过的割魂阵。
亥点点头。
苏怿有些难以启齿:“您在魔族覆灭后一直被困在从极渊吗?”
“是,本宫……一定要让月珩哥哥付出代价。”
“可是……我在这个残识中看到过在外界的你,那时已经无魔无灵,你是兰家的一员。”
苏怿记得在生苦山幻境中,兰子骆叫自己十二姐姐,也就是说……
他看向穹顶的割魂阵。
也就是说,梦中最后亥化作蝴蝶逃出从极渊,可能就是被割了半缕因果魂出去。
“不……”亥腕间的银铃骤然静止,“本宫在这里饱受折磨,到死魂魄还散不去,怎么可能……”
溶洞顶的割魂阵突然映出星芒,入梦蛊黑渍顺着钟乳石滴落,竟在半空凝成苏怿在生苦山看到的幻境的画面。
亥的银铃绞进苏怿手腕:“这是?十二……”
蛊纹在她颈间游走,她怎么不记得。
“凡冠此姓者,需剖魔骨……”
好像听到骅王的声音,胸前龙鳞烧成红色,亥痛苦地蜷缩起来。
溶洞霎时死寂。割魂阵投下的光斑在亥脸上交错,她脊背的封印鞭痕突然渗出血珠,禁锢魔咒此刻正顺着血珠凝成蛊虫纹路。
亥抚过自己逐渐透明的指尖,有些不可置信:“本宫被割魂阵偷走了半缕因果?”
苏怿突然被拖入共感幻境——
月珩的折扇刺穿亥的魔心那刻,象征爱的金色流光飞散,割魂阵突然逆转。
从她泣血的瞳孔中飞出赤蝶,带着一缕裹挟紫气的魂魄,坠向人间某座点着长明灯的祠堂。
现实中的亥踉跄着撞上钟乳石,腕间银铃尽碎。那些封印她百年的锁链突然显现,每道镣铐都缠着开花的离娘草。
她想到从极渊冰冷彻骨的日日夜夜,她一遍遍问月珩是不是爱着她才留着她?
她请求他放过她。
溶洞穹顶的冰棱折射出斑斓光晕,亥赤足点在飘落的离娘草上,她歪头用发梢挠了挠苏怿的喉结,紫瞳流转间竟透出几分少女狡黠:“月珩哥哥从前总说我生气时蛊纹会开花,你瞧——”
紫色蛊纹突然在她颈间绽出蝴蝶形状,缠绕苏怿的蚕丝却松了三分力道。
亥的指尖戳着他心口,突然噗嗤笑出声:“犹记梦中祝英台给那木头梁山伯种痴情蛊的时候,他耳朵红得能煎鸡蛋呢!”铃音忽转幽怨:“可月珩不记得,转头就用弑魔火烧我的嫁衣……所以困在从极渊的是本宫的爱和恨,”染血的指尖点在自己心口,“而逃出去的那缕魂,带着本宫遗忘的……”
冰妖内部开始崩塌,蝴蝶从封印锁链的裂缝中汹涌而出。亥的赤纱渐渐褪成黑紫色,腕间碎铃凝成离娘草纹样。
“原来本宫要解的梦……”亥捏爆入梦蛊,蛊心里裹着苏怿在不周山吞下摄魂灵的影像,“不过是百年前被用冰魄封存的爱恨。”
苏怿突然被推进记忆洪流——
月珩跪在魔域焦土,玄火在他瞳孔里烧出两个血洞:“待我炼成轮回蛊,定将魔族所有的因果魂……”
画面突然被冰霜覆盖,最后的影像竟是亥亲手将痴情蛊按进月珩胸膛!
现实中的亥捂住突然渗血的右眼,苏怿这才发现她的紫瞳深处藏着冰魄结晶:“当年不是月珩剖我魔心……”她苦笑着扯开衣襟,心口赫然是蝴蝶形状的疤痕,“不论是祝英台还是本宫,都用痴情蛊在他心里种下印记,只要本宫死,他不会苟活!”
“所以前辈想让我帮你解什么梦?”
亥没从真相中反应过来,她笑着说:“从你进入从极渊起,本宫就感知到你的玄火,原以为你就是月珩,我要月珩在痛苦中回忆,在回忆中痛苦,我不信月珩没爱过我!但是只要月珩能给本宫道歉,可以从轻发落……”
“……”
果然是痴情蛊,连种蛊者都执迷不悟。
对苏怿自称“本宫”,反而提到月珩又换成“我”。
穹顶割魂阵映出月珩虚影的刹那,亥赤足踏碎满地霜花。她发狠地将蚕丝勒进苏怿皮肉,声音却带着哭腔般的甜笑:“我偏要留着这缕残魂,等他入夜都要梦见我剜心的模样!”指尖抚过苏怿掌心玄火时又放柔了力道:“不过你要是肯扮作他哄我开心,本宫可以考虑把痴情蛊换成……”
那小小师姐?
亥的发丝开始结霜,脚底突然开出痴情蛊花:“你以为那丫头中的是普通情蛊?”她弹指震碎洞顶冰棱,“这是用我所有的爱和恨炼成的痴心茧——被种蛊者都会臣服于种蛊者,本宫确实救不了她,不过她灵台清明,早就脱离本宫的幻境了。”
也就是说芈宁和凌诩安已经出去了?
苏怿又想到大巫娘娘。
冰妖封印崩裂的轰鸣中,亥突然孩子气地捂住耳朵。她赤纱化作的蝴蝶叼着离娘草,轻轻落在苏怿的肩头:“罢了……告诉外面那个傻丫头,她给凌家小子绣的香囊丑死了!”蛊纹自她锁骨褪至腰际,最后消散成金色的流光,爱与恨都在消逝。
“是本宫执念太深叫你留在其中看笑话了,雪刃本宫已经赠予妹妹了,作为回馈,你出梦后,在你那个时代的从极渊找开在魔心血里的离娘草,”亥将初代痴情蛊尸烙在苏怿掌心,她的身影开始消散,声音混入离娘草纷飞的花雨里:“把我那半魂,还给自由的我。”
“还泪吗?不痴,不悲,不爱,不恨了……”最后的歌谣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