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地下室里多了盏移动台灯,还有几本题材不同的书,小说、教材、散文,应有尽有,俞简在台灯下翻着书页解闷,地下室里的微弱灯光点亮了黑暗。
第三天程时彦又溜进来送了零食和烟酒,少年的第一口烟呛得发泪,未过肺,尝不出多少味道,俞简扔掉烟,又重新抽出一根,没有点燃,仅放在鼻前嗅闻,烟丝香得忘忧,酒亦醇醉。
也不知道程时彦使了什么方法,这么多天他来去自如,并且地下室里的状况也没有被程洪发现,俞简倒数着日子,注射青璇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你能不能让他别来?”俞简放下书问,程时彦在捣鼓手里的相机,但俞简确定他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程时彦转过身,低下头,露出自己的后脖,那上面有无数个黑洞,像攀登的蚁群。
是在强人所难了,俞简又问:“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是一种无名的药剂。”程时彦从口袋里拿出一小罐药膏,隔着铁栏杆塞给俞简,“这我用过,除疤效果很好,你可以试试。”
俞简拧开罐盖,里面溢出一股芬芳馥郁的香味,他没有完全信任程时彦,要是只被这么点好处迷了眼,那他被衣冠齐楚的程洪带回来简直是活该。
见他迟迟未用,程时彦用食指抹了一道,涂在自己的脖子上,俞简才放下警戒心用起来,匀到皮肤上凉飕飕的,像是皮肉要蒸发。
“你想出去吗?”程时彦注视着俞简涂抹后颈的纤指,冷不防地问。
俞简停下动作,忖度该如何回答这个无缘无由的问题,这几天从程时彦嘴中对程洪的侧画像来看,父子俩的关系并不融洽,甚至还可以用一触即发来形容。
被当做实验体的程时彦处境并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亲生父亲未尽到保护好犊子的职责,反而还要用未知药剂进行加害,程时彦对程洪抵触憎恶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如果程时彦要帮自己,首先必须想出一个避开程洪及其亲信的办法,单从这点上看就无法施行。
况且现在得罪程洪于程时彦而言并无好处,他无法反抗药剂的注入,他还没达到能与程洪匹敌的境界,可无论是语气、神情,程时彦都不像是在说大话。
“你有什么办法?”最好的试探便是把问题抛回去。
程时彦领会俞简并不相信自己的能力,他把从实验室里窃来的纸贴在栏杆上:“这是程洪的出行计划和作息时间,后天他要出差去外地开一个学术会议,这是最好的机会。”
俞简细看过纸上的笔迹,研究所里的每个工作人员都会自备一本实验记录本,上面详细记录实验操作和实验数据,还会在实验台边贴上一张行程记录表,在他来的第一天程洪就带俞简见过,那确实是程洪的字迹。
程时彦把相机切屏到一张照片上,递给俞简看,是各种小数位不等的数据和公式,最后一行渗墨的字很突兀,在看到的那一刻俞简就明白了程时彦未道明的意思。
“过量注射?”俞简盯住程时彦的眼睛,希望从中获取一丝存疑的裂痕。
每次程洪带来的注射器最大容量为五毫升,一次性注入体内足以让俞简痛到昏迷,伴随剧痛的还有肢体失控和意识障碍,他像飘到一片长满尖刺的荆棘云上,松软又疾痛。
虽然注射次数变多后这种感觉的持续时间在缩短,但俞简并不认为增大剂量能让他负担得起,他很快就拒绝:“不行。”
程时彦没惊讶,机械般道清利弊:“你上次能打得过翟萧,是因为它的作用。如果想出去,只能靠药,这么多人的重围我们两个跑不出去。”
俞简敏感地听出话外之音:“你也想走?”
程时彦坐得离俞简近了点,抬眼与他对视,瞳孔清澈明亮:“当然,我也想从这里逃出去,和你一样,我们是同类。”
俞简寻不见任何恶劣的眉目,记录本上的数据和用药比例已经写得很清楚,结合自己注射药剂的亲身体验来看,确实存在药剂能使人变强的可能性。
单凭两个没武器的少年几乎不可能从恶魔遍及的地狱里逃脱,程时彦的提议可信度不低,俞简又把书拿起来看:“试试吧。”
接连注射三管药剂后的俞简疼到窒息,体内所有的器官都感应到了来自化学品的渗透压力,条件反射地缩进又扩张。俞简感觉血管中的液体正在分崩离析地倒流,肌肉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程时彦也注射了等量的药,很快起了反应,但他的疼痛程度较俞简轻,支着脚解开地下室的锁:“……你可以吗?药效应该很快就会产生。”
俞简牙关紧合得没有缝隙,跟上程时彦的步伐:“走。”
上楼后研究所里基本没多少人,只有一两个研究员还在工位上处理实验数据,听到声音后往外看了眼,又继续把两眼转回电脑。
“这些都是打过招呼的自己人。”程时彦走向前方的实验室,时刻注意俞简是否跟上。
俞简只来过一遍,但是记得通往出口的路线,他能确定程时彦没领错路:“人怎么这么少?”
程时彦没有回头:“现在是午休时间,大多去吃饭了。”
俞简身上的痛感逐渐消退,但灼心烧骨的酸麻迅速代替上来,他抽不出多余的精力来应付除体感以外的其他事,没有对程时彦的话多想。
离研究所出口只差一步之遥,他都能闻到外面金阳与绿树交合的淡香,柔暖又生机,这些都是地下室里没有的,这些种在鲜活的润土,样样都让他心驰神往。
俞简的心砰砰乱跳,他期待着想要从这里走出去,去呼吸、去奔跃,去和这个世界发生联系。不,应该是跑着的,少年的脚印嵌在坚实的大地,每一步都该昂扬振奋。
程时彦的手按在门把上没动,俞简焦急地等待,等来的却是程时彦转过头来诡笑的脸:“我想你大概理解错了,我说的出去仅限于从地下室里出来。”
俞简被激怒,最后的痛感忽略不计,滔天怒火烧尽他的理智,他把程时彦按在墙上,掐住他的脖子:“你骗我。”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难道不想从这里出去吗?”俞简的力气惊人,仅靠抓着脖颈的那只手就把程时彦举到半空。
程时彦露出了不可名状的表情,双眉下垂,内眼角高扬,嘴弯出个弧度:“……我、我要把你永远留在这里……永远陪着我!”
俞简只觉得那看似爽意的表情实则在挑衅自己,加码手上的力度,臂略弯即可拧断程时彦的脖子,像折下一根长着苍耳的路边草那样简单。
“去死吧。”俞简准备侧力,却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几个男人强制掰开,他们反剪住他的手,让他老实地远离程时彦。
“乖儿子,做得好。”程洪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十八层地府里阴差的邪讽。
“俞简,到现在为止这么多个人形实验体里,就你出现了明显的耐药和增强反应,也多亏了时彦的办法,能让你主动注射过量药剂。”程洪穿着白大褂走出来,身后跟着一群眼熟的研究员,其中也包括满脸疤痕的翟萧。
俞简再也承担不住从云端坠入低谷的打击,向站到一起的程洪和程时彦发出气愤的怒吼:“程时彦,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你们所有人都会遭报应的!罔顾科学伦理把人作为实验体,你们不得好死!”
药剂威力过大,身后的几人控制不了乱动的俞简,程时彦按住自己的后颈扭了扭脖子,扬起手指在空中慵懒前挥:“抓住他。”
黑压压的人群像墨海,快要把俞简剥离吞噬,他无从分辨有多少只手绕在他的腿,又有多少只手按在他的头,混乱中不知谁的一记胡踢让俞简不由自主地跪下来。
少年不可一世的尊严被砸烂后跺在脚下,他第一次萌生了想一死百了的念头。既然逃不出去,只有死亡才能停止无休止的试验,只要断了气,一切痛苦都会离他远去,倾注在自己身上的恨与仇将深埋土底。
可他又怎么甘心?他才十几岁,都还未成年,无穷无尽的厄运都改变不了他未来不止几十年的人生,活下去就会有转机,但他要换种活法。
应程洪对程时彦的承诺,俞简被特许软禁,不用再回那间黑漆漆的地下室铁笼,他能在研究所里随意走动,看书、写字,有时还会从动物房里抓出两只小鼠和白兔。
生活似乎变得丰富有趣起来。
夜晚他和程时彦睡在一间房的两张并排床上,对面的男孩入睡很快,俞简却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用匕首割开程时彦的血管,凿开他的骨椎。
他的眼睛被中间的小夜灯映出辉,像暗夜中的灯塔,俞简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跑,逃的远远的,永远无法被找到,但他表面顺从地接受药剂注射,顺从地按时吃饭、按时检查。
他不再反抗,可也没有屈服,他只是冷冷观视着周遭的一切,看着他们不断调整注射比例和药物溶剂,不断地在自己即将结痂的伤口处刺出血孔。
他的冷淡甚至让替他注射的女研究员感到害怕,扫过来的眼神又冰又寒,好似断情的霜刃,能把女研究员剐得半天缓不过来劲。
十几岁的少年能有如此威严,她不太想接下这份额外的工作,但这已经是俞简逼退的第五个研究员,她暂时也没找到合适的借口。
程时彦密切观察着俞简的变化,从最初还算融洽的相处到现在直接把他当做空气,俞简的抵御和忽视令他并不爽快,但也没有理由发作。
程时彦拿着他的相机拍下俞简的每一瞬间,睡觉、吃饭、埋头读书,甚至有次趁俞简泡冷泉止痛时偷溜进去窥看。他看呆了,那具身体令他垂.涎,直到最后俞简上来时他才匆匆拍下一张照片。
原本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直到有一天俞简消失在了研究所里,永远都不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