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春风照相馆的铁皮屋檐,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莫梁远蹲在褪了色的红漆门槛上,右手握着一把小螺丝刀,正在修理一台老式胶片相机,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弄坏任何一个精密零件。雨水溅湿了他的裤脚,但他浑然不觉。
右手虎口处那道三厘米长的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显眼。
三个月前在工地搬建材时,一根生锈的钢筋划破了他的手套,他记得当时血顺着指缝滴在水泥地上的样子,像一朵朵绽开的小红花。
工头给了他两百块钱和一句“自己去看医生”,那笔钱最后变成了星星的狗粮和这台二手相机的零件。
“别舔镜头。”莫梁远轻轻推开凑过来的狗脑袋,手指在星星粗糙的毛发间停留了片刻,小狗湿漉漉的鼻尖在相机镜片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印子。
他从兜里摸出那张被雨水浸得发软的纸条,镇长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刘永福工伤案需要目击证人,酬金两百块。
纸条边缘已经起了毛边,被他反复展开又折起太多次。
两百块,刚好够买下二手市场那台他盯了半个月的闪光灯。
星星突然竖起耳朵,冲着巷口狂吠起来。
莫梁远抬头时,看见邮差老李举着把褪了色的蓝格子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水坑走来。
“莫师傅,有你的信”,老李从防水邮包里取出一个白色信封,“从市里来的。”
信封上工整的印刷体字迹显示寄件方是“海宁市法律援助中心”。
莫梁远用袖子擦了擦手上的水渍才接过,里面是份正式通知,要求他作为目击证人配合律师取证,落款处龙飞凤舞的签名被雨水晕开,只能辨认出个“沈”字。
他的指尖突然像触电般抖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哪儿有那么巧的事。
这一年半他刻意避开所有新闻,但偶尔还是在便利店值夜班时,从24小时新闻频道瞥见过那个身影,沈星河站在高级法院台阶上接受采访,西装革履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人,那时他正往泡面里倒热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电视画面,却让记忆中的轮廓愈发清晰。
“下午三点,别忘了!”邮差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老李走远后,莫梁远才发现自己已经把通知单捏得皱皱巴巴。他试图抚平那些褶皱,就像试图抚平心里泛起的涟漪。
与此同时,六十公里外的海宁市高级法院,沈星河正将最后一份案卷塞进公文包。
他的办公室墙上挂满了公益诉讼的胜诉裁定书,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那些代表大企业的锦旗都被他收进了柜子最底层,取而代之的是农民工送来的手工剪纸和留守儿童画的蜡笔画。
“沈律,梁律找您”,实习生探头进来,“说华盛的案子......”
“转给陈律师。”沈星河头也不抬地整理文件,袖口的铂金袖扣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自从两年前放弃商业诉讼转向公益法律援助,他就成了律所的异类。合伙人会议上那些不解的目光,年终报表上骤降的创收数字,都像无形的枷锁,但每当看到当事人拿到赔偿款时颤抖的双手,这些又都变得不值一提。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沈星河望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无意识摩挲着胸前的玉貔貅吊坠。
一年前莫梁远带走了所有东西,只留下了这个,吊坠边缘已经被摸得光滑,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在那些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刻,这块温润的玉石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下午两点四十五分,莫梁远牵着星星来到刘家所在的巷子。
雨水在青石板上积成小水洼,倒映出灰蒙蒙的天空。他特意换了件相对干净的格子衬衫,领口已经有些发黄,但至少没有工地上的水泥渍。
后腰别着那台老旧的宾得相机,里面存着他赖以谋生的工具,也是那天偶然拍下的关键证据:安全绳在空中断裂的瞬间。
“莫师傅!”镇长在门口招手,蓑衣上的水珠随着动作簌簌落下,“律师马上到,您先进来坐。”
堂屋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受伤的刘永福躺在床上,脊椎支架让他像具木偶般僵硬。
莫梁远把相机轻轻放在掉漆的八仙桌上,桌腿下垫着两本旧杂志保持平衡,刘妻递来的热茶冒着袅袅白气,在潮湿的空气里画出短暂的弧线。
“听说这律师挺厉害,”刘妻用围裙擦着手,“专门帮咱们穷人打官司。”
莫梁远含糊地应了一声。
雨声中传来汽车引擎声,然后是皮鞋踩在水洼里的声响。他正低头逗弄星星,听见镇长迎出去的声音:“沈律师,路上辛苦......”
陶瓷茶杯砸在地上,碎成三瓣,褐色的茶汤在地砖上蔓延,像一幅抽象画。
莫梁远的瞳孔剧烈收缩,门口那个撑黑伞的身影太熟悉了……挺翘的鼻尖,微微扬起的下巴,柔顺的黑发。即使隔着雨幕,他也能认出那是沈星河,时光没在那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莫梁远抓起相机冲向侧门,却被星星的牵引绳绊了个趔趄。
等他手忙脚乱解开绳结时,身后已经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这位就是目击证人?”
沈星河的声音,平静、礼貌,像在询问一个陌生人。
莫梁远的后背绷成一块铁板。
他缓慢转身,看见沈星河站在三步之外,黑西装衬得他肤色近乎透明,金丝眼镜上还沾着雨珠,镜片后的眼睛平静无波,仿佛真的不认识面前这个人。
“我......”莫梁远嗓子发紧,手里的相机带子快被拧断,“我突然想起......”
“照片是您拍的?”沈星河已经转向桌上的相机,专业得几乎冷淡,“画质很清晰。”
镇长热情地插话:“莫师傅现在开照相馆,技术可好了!多亏了他,不然老刘家只能吃个哑巴亏,哎…那些黑心奸商!”
沈星河嘴角微微上扬:“那更要请教了”,他伸出手,动作标准得像在参加商务会谈,“我是本案代理律师。”
“沈星河。”
莫梁远盯着那只手,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一年半前这双手还笨拙地给他系领带,现在却像把利刃,精准地划开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
他虚握了一下立刻松开。
“莫梁远。”他报出自己的名字,仿佛他们从未相识。
接下来的询问像场酷刑。
沈星河坐在床边做记录,时不时提出专业问题,莫梁远机械地复述着事故经过,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沈星河全程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没有颤抖的笔尖,没有闪躲的眼神,甚至当星星凑过去嗅他皮鞋时,他还礼貌地夸了句“这小狗真可爱。”
“它叫星星。”莫梁远嘴比脑子快,说完立刻后悔了。
沈星河抚摸狗头的动作停顿了半秒:“好名字。”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在星星的毛发间停留。
询问结束时雨势更大了。沈星河整理文件的动作一丝不苟:“需要您留下联系方式,方便后续补充取证。”
莫梁远报出手机号。
“谢谢配合。”
沈星河合上公文包,却没有立刻离开。雨水顺着屋檐落下,在他们之间形成一道透明水帘。"我住在镇东的蓝湾旅馆,206房。“他突然抬头,镜片后的眼睛终于泄露出一丝波动,“如果有新证据,随时欢迎联系我。”
说完这句话沈星河就撑起伞离开了,黑伞在雨中划出一道弧线。
莫梁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注意到他的肩膀比记忆中单薄了些,西装下摆被风吹得鼓起,像片随时会被雨水打落的叶子。
回到照相馆已是黄昏。莫梁远机械地给星星喂食,心思却不在这上面。狗粮撒了一地。
星星焦急地蹭他的小腿,在地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爪印。
“他装作不认识我”,莫梁远自言自语,像是在说服某个人,“这样很好......”
这不就是他希望看到的吗?当初不告而别时,他不就是希望沈星河能彻底忘记他,继续做那个前途无量的精英律师吗?莫梁远强行压下心中的异样,继续神色自若地喂起狗来。
星星本来摇着尾巴吃得正欢,突然扭过头,冲着门外汪汪叫起来。
莫梁远站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穿着灰色帽衫的沈星河站在门口,行李箱的轮子上沾着泥水,没有发胶固定的刘海软软地搭在额前,让他看起来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
“我最近要去工地上收集证据”,沈星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镇上的宾馆太远了......”他停顿了一下,眼睛直视着莫梁远,“你这儿有空房间可以借住吗?”
雨幕中,他们隔着门槛对视,两颗心脏在胸腔里以同样的频率剧烈跳动。
星星兴奋地在两人腿间打转,牵引绳在地上绕成一个完美的“8”字,像命运的符号,将原本平行的两条线再次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