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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越关山的日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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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月12日-

前两天爸爸都不在,昨天晚上他回来了,浑身带着烟酒的臭气,脸色很可怕。

奶奶问他要不要煮碗粉当宵夜,他没理,而是拿钥匙直接上了楼,打开了阁楼的锁。

我跟在他身后,看见他一打开门就冲到了妈妈身边,一脚把妈妈从铁架床上踹了下去。

那时妈妈正在织一件毛衣,长长的毛衣针在她跌倒时扎进了她的手掌,我看见一根钢针从她的手背上顶起来,血像喷泉一样往外冒,竟一下让我想到了过年杀猪。

我扑上去护住倒在地上的妈妈,爷爷奶奶听到声音也赶了过来。趁着爸爸因为用力过猛而站不稳的空当,我把妈妈手上的针拔出来,用自己的衣服捂住伤口。妈妈一直一动不动,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我知道她这是又发病了。每次爸爸打她,她都会发病,有时候是几个小时,最长有五天。

我拉着妈妈的手臂,想把她扶起来,可紧接着爸爸的大脚就落到了我的侧腰上。巨大的冲击力使我和妈妈一起向前栽倒,我的鼻子撞到了妈妈的胸口,眼睛被布料盖住。明明我的身后就是铁架床生了锈的尖角和坚硬的地板,可我只感觉到自己被一团软软的东西接住,一点也不疼。

当我爬起来,我发现本该浑身僵硬的妈妈用她的双手环抱着我,而她自己则砸在了倾斜的屋顶上,然后撞上床架,一路滑到了地上。

爸爸还要抬脚,我又一次冲上去挡住他,妈妈又回到了什么都做不了的僵硬状态,好像刚才的保护只是我一瞬间的错觉。

这时候,爷爷奶奶终于冲上了阁楼,一人一边架住了爸爸,好说歹说劝了好久,才让爸爸看在妈妈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先别再打了。

爸爸嘴里还是骂骂咧咧的,突然弯下腰,在地上吐了一大滩黄水,然后浑身就没骨头一样软了下去,被爷爷奶奶扶着下了楼,回房间睡去了。

等他们都走了,楼下传来爸爸的呼噜声,我才敢站起来,把妈妈扶到床上坐好,打了一盆水给她洗干净伤口,从爷爷的药箱里拿了外伤药和绷带给妈妈包扎好伤口。

爷爷年轻时当过一个赤脚医生的学徒,伤药是人家祖传的土方子,药效很好,但刚敷上去时会很疼。妈妈还是一点不动,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好像这时的她已经去往了另一个世界,只不慎落下了一具身体,在这个世界做了一个任人摔打的沙包。

昨天的我实在太累,也没有心情写日记,我留在阁楼上陪着妈妈,就这样抱着妈妈睡了一夜。

妈妈肚子里的孩子一点没有事,我甚至隐约听到了咕噜咕噜的胎动。我恨它的坚强。

今天快中午时,姑姑突然回来了,抱着奶奶哭得很伤心,说姑丈对她不好。她只是把爷爷钓的鱼做成了酸汤而不是姑父想要的清汤,他就一下发了火,掀了桌子,狠狠扇了姑姑一巴掌,还把滚烫的汤全都泼到了姑姑身上。

姑姑在家里哭了一夜,觉得实在忍不了了,于是一大清早就出发,想找她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给她撑腰。

爸爸一听就火冒三丈,连连拍桌子痛骂姑父,奶奶也抹起了眼泪,摸着姑姑手臂上亮出来的烫伤一个劲地叹气。

没过多久,他们就一致决定,要帮着姑姑,一起去找姑父要个说法。

“我家可容不下这么欺负人的混蛋!”爸爸这样说。

于是他们就这样气势汹汹地出了门,还带上了被磨得很锋利的砍柴刀,看架势,姑丈这回一定有大麻烦了。

看着他们匆匆忙忙离去,看着姑姑脸上慢慢露出高兴和自豪,作为姑姑的侄女,我本也该高兴的,可我的心里只觉得很不公平。

爸爸骂姑丈,说他不该打姑姑,说他是个混蛋。那么昨天晚上,以及过去他打我和妈妈的那么多次,又算是什么呢?

难道我和妈妈的痛苦就不是痛苦吗?难道在他们的眼里,我和妈妈就不是他们的亲人吗?姑姑哭了,他们说姑父可恨,我和妈妈哭了,为什么没有人说爸爸可恨呢?

我想不通,越想越觉得可怕,想哭,也想吐。

我很不喜欢这种情绪,更不要哭,想做点什么来让自己没有功夫胡思乱想。

我发现奶奶走的急,没有带上阁楼的钥匙,于是我先去给家里的羊挤了奶,从鸡窝里掏出两个鸡蛋,一起煮好后上到阁楼,把清早奶奶锁回去的阁楼又给打开了。

我本以为爸爸昨晚那么凶,妈妈的病不会好得这么快,但打开门,我看见一道白色的影子从床上窜了下来,钻进打着铁栏杆的窗缝里,跑到了屋外的瓦片上。

那是一只猫,看上去很小很瘦,只比田鼠大一些。阳光恰好照到它的背上,纯白色的短毛全都炸开来,看上去闪闪发光。

我看看窗外的小猫,再看看坐在床边的妈妈,笑容还停在她的脸上,阳光穿过结实的铁栏杆落了进来,她的脸也在发光。

阁楼很小,两边屋顶倾斜的角度很大,只有从门口到小窗的这一小块地方能够站人,被摆下铁架床后根本放不下桌椅,成人只有弯下腰才能侧着走到窗口,还得当心别撞上挂在天花板中央的电灯泡。

妈妈比爸爸还高,但大部分时候,她都驼着背,我很少见到她站直的样子。从前我不明白,但是现在,站在这个逼仄的阁楼里,我似乎有些明白了。脑袋撞到屋顶很疼,爸爸的巴掌和踢脚也很疼,第一次被关进这里的妈妈,脑子里会想什么呢?

我想,如果不让自己变傻变疯,妈妈是没法活下去的。

我把羊奶蛋羹放在妈妈床尾的黑色小木桌上,这是除了床和马桶以外这个地方唯一的家具。木桌的一只脚缺了一块,露出了里面木头原本的颜色,那是昨天晚上被爸爸那一脚踹飞出去磕到地上的结果。

桌上还放着一个小碗,碗里是一些肉碎,我想起那是妈妈昨天的晚饭,原本早上奶奶应该会来收走,但姑姑来了,她就忘了。

妈妈把自己的晚饭留下来喂了猫。

可能是鸡蛋羹的味道太香,原本已经跑开了的小猫也重新跑回了窗口,钻进栏杆,踩着床架走到妈妈的身边,身体向前趴,脖子伸长,盯着正在冒着热气的碗口一动不动。

妈妈摸了下小猫的脑袋,再望向我。我做了一个没关系的手势,于是她挖了一大勺蛋羹,吹凉一些后放进小碗,把小碗放到小猫面前。

小猫先是凑近闻了闻,然后便飞快地啃了起来,吃得狼吞虎咽,一边吃着还一边喵呜喵呜地叫着,一幅享受的模样。

妈妈的笑容又出现了,妈妈的眼睛和我的一样,都是很黑很黑的颜色,但妈妈的眼睛比我的大,我在里面看见了小猫的倒影,然后,是我的影子。

妈妈对我招招手,示意我也坐过来。小猫大概也知道我不是坏人,一点也不怕我了,甚至主动抬起脑袋去碰我的手,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于是我也笑了,一下一下地摸着小猫的毛,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虽然阳光已经消失,我却不再觉得这地方阴冷。

妈妈抱住了我,缠着绷带的右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我问妈妈这小猫是哪里来的,妈妈说,三天前她发现窗外有猫叫,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她挑了一片肉出去,小猫很快就窜出来,一口吞掉了肉。她再丢,小猫再吃,再丢,再吃,每丢一次,小猫就离阁楼近一点,等到妈妈碗里的肉全都进了小猫肚子,她们也就自然而然地变成朋友了。

这是只绿色眼睛的小猫,浑身都是雪白雪白的,毛有点长,炸开来时简直像朵蒲公英。小猫吃完了蛋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爬到了妈妈的腿上,把身体盘成一个圆球,就这样睡了起来。

村里也有人养猫,但那些大猫都不怎么理我,这还是我头一次离一只猫这么近。

我很喜欢它,问妈妈有没有给它起个名字,妈妈突然沉默了,然后摇摇头,用很认真的眼神看我。

我被她看得有些心慌,然后听见她说:“名字是一种羁绊,也是一份责任,如果没有下定决心长久相伴,就不要随便取名。”

妈妈的声音很轻,语气和她念诗时有些像,更像是上课时的李老师,让人一字不落地听进去,记在心里。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猫在这时翻了个身,露出了雪白的肚皮。

我摸着它柔软的肚子,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我不知道妈妈真正的名字。我只知道她姓越,平时大家都叫她小红,但这不是妈妈的真名,奶奶说,是因为她来到这里时身上穿了一件红色的衬衫。

妈妈从来不肯告诉我她的真名,也从来不喊我的大名,只叫我囡囡。

我的名字是爷爷取的,叫王盼仔,仔,也就是男孩的意思。

盼仔和小红,都是随便的名字,我都不喜欢。

如果是妈妈给我取名,她会让我叫什么呢?我一时猜不出来,但我想,一定不是姓王。

等我长大了,我要给自己换个名字,跟妈妈姓。

我会用那个新的名字,在一个新的地方,认识很多新的朋友,活出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人生。

会有这么一天吗?

我很期待,可我期待的事情从来没有实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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