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就不见了。
“这……”愣了半天,凌启竹觉得也太草率了,“魔印呢?就……没了?”
洛千远转向穆安羽,半晌没反应过来:“你看到什么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穆安羽向她们抬腕,羲元镯倒映着一个淡色图案。
其余人尚一脸懵,萧约叶和洛千远却安静下来。
因为羲元镯内出现的,是起云符的符迹,也是封阳弓上、穆安羽拉弓时会出现的咒印,更同样是燃魄灯上那个咒印。
那张起云符之所以能在三清阁压制羽渊游夜,和咒印脱不开关系,方才危机关头,穆安羽以只有她拉弓时才会出现咒印的封阳弓对抗,确能称之良策。
但是……
萧约叶眸光一沉,魔印吸附了上古魔气,绝非那天出现三清阁的游夜那么好对付,一箭入体,难道就轻易消失了?
她蓦地一惶,果真,再去看穆安羽身后,魔云堆聚,正沉沉下坠,仿佛裹了什么东西,从天际张牙舞爪扑来!
撕裂天地钻出来的游夜残戾极致,那一击会凶狠无比,几近致命,萧约叶瞳孔一瞬间什么也没装,只看到天地边缘的穆安羽,在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意识就牵动着整个躯体,抛之一切地扑了过去——
下一刻,尖锐而难忍的疼痛在背后炸开。
穆安羽被她扑倒在地,尘灰的腥味弥入鼻腔,眼中终于出现了一刻的空白,迟钝地抬手,在城楼下惊慌喊声中,摸到了萧约叶背后湿热的血。
她好像懵了很久,又好像只愣了一瞬,明明安然无事,浑身骨髓却像被抽走,撕裂心扉的痛竟将天地都遮得无色了。
最后一刻,她一直带在身上那片水滴状叶子变大,剔透灵盈,干净脆弱,在城楼上撑开一道软软的保护罩,将她二人罩在其中。
光影中,萧约叶抬起眼,看到了安然无恙的穆安羽。
她心念一松,凌启竹和澄将明的惊叫,洛千远向她奔来的身影,顿时都淡了,很放心地晕了过去。
之后穆安羽的记忆莫名其妙变得很散。
她是怎么一愕后抱起萧约叶往城楼下狂奔的,怎么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的,洛易城主是怎么匆匆赶来的……全部都淡去了,像人体自发产生的保护记忆。
她只记得洛易城主在五天后,一脸担忧地来找她,城主是个谦和美丽的姑娘,低声说:
“穆姑娘,有人来洛易城找你。”
穆安羽发丝凌乱,茫然从萧约叶床榻边抬起头。
她想不出有谁会来,这几日城西的防线被魔云笼罩,凌启竹、洛千远和澄将明不得不都去了那里,保护愈发惶惶的百姓。
她走出幽暗的屋内,天光如泻,尽头有万丈清霞,一道庄穆的身影站在那里,长身玉立。
穆安羽愣了半天,心头一涩,竟不敢靠近:“师尊。”
苏逾砚摸摸她头发,温和道:“阿羽,别怕。”
穆安羽重重呼吸,心间压着的不安并未得到缓解,苏逾砚伸手,那片水滴珠叶子出现在掌心。
“洛易染灾,我知道这一程不简单,这是玲珑叶,能在突发情况下保护你。”苏逾砚顿了顿说,“洛易灾前,留在南山殿里的主羽通体变红,此乃不详之兆,我明白,无论如何,你都会去洛易城的。”
穆安羽轻声道:“所以您才托云阁主将玲珑叶给我。”
“大道至简,朴实无华,玲珑叶以柔克刚,替约叶挡了大部分伤害,”苏逾砚安慰,“阿羽,约叶不会有事。”
当年苏逾砚从穆安羽灵脉中分出六翮,六片簇拥羽毛,唯独少了一片主羽。
这片主羽盘踞在穆安羽灵魄最深处,苏逾砚将它留在了身边。
主羽变红,预示着大事将来。
这句话苏逾砚没有说出来,穆安羽陪着苏逾砚站在洛易城楼上,看着鳞次栉比的街道,问:“师尊,我爹究竟是羽渊哪里的人?”
苏逾砚沉默了半天:“我并不知。但你娘当年,是真的很爱他。”
以至于被困于荒朽多年的觅崖神女,遇到他后,哪怕后来知道他的身份和自己敌对,也割舍不下。
这种感情,没有人比现在的穆安羽更懂,所以对季琼岁,她实在说不出话。
她又问:“那您知道,我拉弓时,封阳弓上出现的那个咒印到底是什么吗?”
苏逾砚微微皱眉:“这件事至今没有定论。但是八百年前,封阳弓第一次被人下咒,此后法力大大减弱,用的就是这个咒印。两百年前,羽渊叛乱,有人再一次加强了咒印,这个咒印素来是压制法力的,你有一半血脉来自羽渊,所以它会对你有感,但是,他们的目的并不可知。”
可因为他们也并没惹事,故而东玄诸家,只当他们畏于封阳弓,借机削弱封阳弓,没有深究。
穆安羽:“那么,江弄疏和赵兰尘,她们俩到底是什么人?”
“羽渊叛乱后,江家统领羽渊,占领锢夜殿,东为织离潭,北临流渊,西接暗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苏逾砚望着辽阔天地,“赵家居于越北府,自恃越北在手,和江家世代敌对,羽渊叛乱后,赵兰尘作为赵家这一代最为出色的长女,更注重夺权,她二人争羲元镯,应当只是为了增强自己的势力。”
穆安羽:“可羲元镯只是一件略微特殊的法器,这样的东西羽渊有很多,为何只有它……能让两个手握羽渊重权的人如此看重?”
苏逾砚转面,眉眼压着不甚明显的愁绪,对着穆安羽的面庞,微微恍惚。
穆安羽站在那里,时常让她想起当年的季琼岁,因为和后期季琼岁的气韵太像了,淡漠清介、疏寂生凉。
只是,季琼岁当年在苏家围墙上时,也生气蓬勃过。
一如穆安羽遇到萧约叶后,与岁月中季琼岁的模样依稀重合,她和萧约叶在一起时,落在苏逾砚眼中,能看到她在逐渐打开自我。
所以苏逾砚才在新岁夜同穆安羽讲季琼岁的故事,一则是在露林和羽渊一战后,预料到了天下或乱,二则是希望穆安羽不要走上和季琼岁一样的路。
她放任她偷偷在寒冷的新岁去找萧约叶,因为不放心,一直跟在她身后,直到看到她安然无恙地到了三清阁,萧约叶带她去了墨霖阁。
苏逾砚一手将穆安羽养大,没有人比她更希望她平安顺遂。
可惜,命途总是伴寒罩。
“阿羽,我总会护住你的。”苏逾砚默念,“这件事,我答应过琼岁,我也总能护住你的。”
那年季琼岁对她说:“我只希望我女儿一生顺遂,不被那些事所扰,世人总是争权夺利,却不知……做一个能感知喜乐的普通人,已是人生大幸了。”
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走上城楼,她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东玄主,有些紧张:“那个……萧姑娘她醒了……”
她还没说完,穆安羽倏然抬起眼。
小姑娘对着她下一秒就消失的背影颇为茫然,苏逾砚温和朝她笑了笑:“没事。”
小姑娘疑惑道:“您不去看看吗?”
苏逾眼抬起眼,神色藏着一种了然。“不用,让她们单独待一会儿吧。”
屏风内,萧约叶睁开眼。
她眼皮有些重,发丝墨黑,显得脸色苍白,穆安羽奔至门边,呆呆地看着她。
萧约叶瞧见她,坐起来,对她绽了一个苍白的笑。
她朝她伸出手,低声:“阿羽,没事了,我醒了。”
有那么一刻,穆安羽突然真的不怕什么羲元镯和六翮了。
这些事冷冰冰,但她从非孤独,她身边一直都萦绕着爱意或者关心。
她走到萧约叶身边,把她的手贴近自己的脸颊。
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不用说。
萧约叶凝视着她的黑瞳,直到后背一阵噬痛,皱起眉轻轻“哎呀”了一声。
穆安羽扇了扇睫,顿时抬起头:“你今日还没上药。”
她拉开桌案抽屉,萧约叶看见她手中精巧的青瓷小瓶 ,有些迟疑:“这药该怎么上?”
穆安羽犹豫一下。
这活儿她这两天已经做过几次了,理应是很熟悉的。
但不同的是,那时候萧约叶是昏迷没有意识的,而现在她支着上半身,虽然刚醒,唇色苍白,容眸却不减潋滟,疑惑望着她,如一枝薄弱却昳丽的梅。
魔云中的游夜,如果没有及时上药,不知会有什么后果,穆安羽怕她受折磨,管不了那么多了,如同自己才是赶鸭子上架的那个,对萧约叶抬抬下巴,命令道:“转身。”
萧约叶顺从照做,穆安羽坐到她后面,将她肩上薄薄一层衣料拨开。
她穿了一件浅洋红的中衣,赤色落下,便只剩下一件素色抱腹,那日她将穆安羽扑至身下,所伤处皆在后背,穆安羽强令自己心无旁骛,在她光洁且柔软的后脊上,轻缓地将灵药均匀涂抹上去。
她瞧不见萧约叶的神情,也庆幸她看不见自己的神情,然而她并不知道,仅仅是感受她落到自己身上的力度,萧约叶就能想象出她素来疏凉的面孔染上绯云的模样。
同时也能感觉到,她并不完全安稳。
于是萧约叶道:“阿羽。”
穆安羽:“嗯?”
“东玄主是不是来了?”
穆安羽覆着眼睑,沉默。
她不想隐瞒萧约叶:“是,小曦,我师尊说,六翮与羲元镯都昭示了不详,这次的事,最终目的会不会还和我有关?”
她差不多已经完成了涂药,萧约叶没有顾及,将被子推到一边,对她转过身。
她面庞坦然,纵然还有没恢复完全的疲惫,却依旧带着生来的秾丽,单薄衣料上一眼望来,晴方万里。
穆安羽怔怔瞧着她,最后手渐渐松开:“世上究竟有没有顺遂可言……一直以来,上天对我也太不公平。”
或者说,顺遂这桩事,从前从未施舍她,以后还会不会青睐她?
原本她们已经想好,已经说好了啊——等解决了咒印的事,便离开翎阳,悄悄居住在云宣,人间江南,站在杏花树下时,穆安羽明明已经开始祈盼静宁的未来,那么温柔,那么绵长。
那时她真的看到了可以被称作余生的以后,可是好不容易长出的期待被风摧雨砸,风云又起,无允安宁。
萧约叶摇摇头,沉默片刻,只低声说:“我在人界时,常见人求神拜佛,心愿各不相同,曾经颇为迷惑,后来才知道,每个人关于顺遂和幸福的定义都不同。人之一生总会争点东西,在你我眼中,最大之幸是和常人一般有安宁的权利,但是,就算要到风口浪尖上去,你一定要相信,总会走过去的。”
穆安羽愣了半天,仿佛心落到了实处,点点头,萧约叶捧住她的脸对她微笑,窗外是四月莺时,她的唇落到她唇畔。
朦胧中,穆安羽听到萧约叶只隔着一层心音,恍然觉得这个人大约永远都会这样,沉静,安谧,必要时凌厉冷凛,平静下来又强大清和。
或许不管日后还要踏多少轮风雪依稀,都不改此颜。
幽晏宁谧,哀望难袭。
穆安羽勾住她的头发,喃喃说:“……我现在只剩一个愿望了。”
萧约叶:“是什么?”
“我不告诉你,”穆安羽扬起笑,“等有朝一日实现,我再同你说。”
萧约叶道:“好。”
苏逾砚站在门外,等里面的声音都消失了,叩了叩门。
穆安羽拉开门:“师尊。”
“阿羽,”苏逾砚朝她微笑,“城西魔印又现,这次,你要和师尊一起吗?”
穆安羽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笑了:“好呀。”
苏逾砚如儿时一般轻轻捏捏她的脸,而后目光了然地看向萧约叶,话音中似乎带着一份不明显的允诺和认可:“约叶,你呢?你要一同么?”